第5章 南山很远
苏市的春天,主干道旁月季繁盛,迎来送往。当第一朵月季花出现在章叙工作室门前的台阶时,他没有在意,捡回家,随手放进小木匣。
直到第五天,第五朵,事情变得不寻常。
蓬勃的花簇拥在木匣中,即将满溢,章叙就给换了大盒。每天喷水,或者浇营养液,第一天的花仍然灿烂。
中午,章叙从小面馆点碗面,打包回工作室,翻出监控,忙里偷闲,边看边吃。
章叙工作室起名“一间流水”,做了小招牌,挂在门前,跟两边卖糕点甜食的铺子比,好不起眼。每天经过台阶的人不少,多是游客,偶尔驻足观望,片刻后满脸全高攀不起的惊异,讪讪离开。
章叙经常自嘲,“一间流水”的一天流水,吃不起小面馆的一碗红汤焖肉面。
监控从早到晚,没看出好名堂,盯久了眼涩,准备快进,捏住鼠标,悬空的手指停顿。
画面中时间显示13点30分,章叙出现在画面中,他锁了门,上二楼午休。台阶前寂静三分钟,忽地一下,有什么卷来几片嫩叶,裹挟细雨。随后,一方天地的草木流水间,一个灵巧身影出现。
那人瘦小,肩抗着麻袋,低头佝背地走,似乎刻意,脚步却轻快,像一缕来自春天深处的风。
章叙揪着那筷子面,不动了,盯得认真。
麻袋破烂漏风,掉一只空瓶出来,那人弯腰捡时,露出头顶的两个发旋。
章叙愣了下神。
屏幕里的人捡瓶,踩扁,塞进麻袋,动作自然,一气呵成,察不出异样。
当他脱离监控范围,台阶上就有了一朵花。像春季贪玩的棉雨,偶然掉落了幸运礼物。
章叙缓缓吐出一口气。
一连五天,没有特定时间,只挑章叙不在,花招百出,为了留下一朵花,让它孤零零等待章叙捡回家。
怎么说呢,章叙甚至没看清那人的脸。
于是自然显得不自然,偶然也成为不偶然。
章叙关掉视频,沉默半晌,收拾剩汤,无视脚下垃圾桶,走去外面扔。站在台阶时,他左右侧目,神态自然。随后折返回屋,继续工作,稀松平常。
他最近手头活忙,市中心一家五星级酒店马上开业,老板找上门,握着章叙的手,寒暄一句久仰大名,紧接着摆甲方爸爸的谱,对作品从审美到气势,甚至位置摆放是否影响财运,都有要求。
“真武大帝象征勇敢和力量,他辟邪,不招财。”
甲方气势如虹,说那你再给我雕个财神,买一送一嘛,我并排摆!
章叙劝,神仙碰了面就打架,谁输都不好啊。
甲方犯难,这……
“我正好入手一根香樟木,三米高,适合雕真武大帝,”章叙笑笑:“你看怎么样?”
甲方说行,半个月,来得及吗?
章叙宾至如归,说来得及。
甲方立马给钱,三万,剩下尾款货到后支付。他对章叙的信任程度超乎想象,问,你看真武大帝的位置怎么摆才好?朝东招不招财?
章叙不看风水,和善地推送神婆微信,说,您找她,灵的。
距离半个月还剩四天,甲方吹毛求疵,一天问候好几回,边挑毛病边催,怕赶不上开业。
章叙回,肯定按时交货。
细坯创作需要沉心静气,反复琢磨。章叙不出门,特意把木头搬到前厅,正对台阶,捏着三角刀雕胡子细节。
真武大帝威严端庄地镇守“一间流水”,鬼怪没有了,连春风和花叶都不见踪影。
木盒里的月季不再吸收水份,它们被时间磨损,终于走向枯萎。还剩三朵时,章叙把肃穆的真武大帝转了个背,挑砂纸从粗到细打磨,消除刀痕。
木雕快完成了,花也只剩一朵。
雨后初晴,难得天气不错,章叙放下刀具,起身抻腰,捏捏僵硬的脖子,余光往门外瞥,游人嬉笑结对,他们手中没有花。
章叙收拾一下,食指曲起,碰响桌面,笃笃两声。
黄狗摇着尾巴欢快跑来。
汪!
黄狗乍一看像金毛,尾巴尖却有一小撮黑,体型更像中华田园犬。以此判断,它是个串。
章叙摸摸它脑袋,叫焖肉,“我出去一趟,你看家。”
焖肉原地转圈,追不到尾巴,哼哧两声,就地趴好,守在真武大帝旁,叫,“汪!”
章叙笑着夸它,好狗。
焖肉更高兴了。
章叙不做守株待兔的事,过于鬼祟。他随便走走,拐进水果店,买了点苹果。但其实家里还有很多,一时半会吃不完。
时间差不多回去,焖肉等在台阶上,嘴里叼着月季花。
章叙愣了一下。
焖肉“汪”一声,嘴里的花掉下来,再重叼起,玩得蛮高兴。它不懂,晃着尾巴等章叙来。
章叙从来不喜欢这种形式,隐于烟霭间的窥探虚无缥缈,友善还是恶意,难以分辨。
夕阳斜照南山,章叙的耳边萦绕徐徐春水。青砖铺设的旧路,深浅不一的绿,流水和石桥。一条狗,一朵花,隆重的迎接,交相辉映,都成了一幅暧昧的油画。
章叙静默片刻,走过去。
焖肉的尾巴摇得更欢。
章叙摸摸狗头,接了花,问,哪里来的?
焖肉转个头,冲弄堂汪两声。
江平路的弄堂四通八达,工作室北边这条很窄,檐下杂草蛮生。章叙挤不进,凑着缝道瞄一眼,看见小猫小狗的脚印,还有突兀的矿泉水瓶,滚在一双人类的脚印旁,孤零零粘了碎泥。
“焖肉,去捡。”
焖肉指哪打哪,钻进去,叼回来,给章叙。
章叙回“一间流水”,先锁门,苹果摆进果篮,空瓶扔垃圾桶,回头看见焖肉殷切的狗脸,笑了笑,说:“保护环境啊。”
“汪!”
章叙笑笑,从垃圾桶捡回空瓶,给焖肉玩。
焖肉呼哧呼哧,好不欢快,叼着,啃两口,哒哒跑垃圾桶边,丢进去,再回头,眼巴巴看章叙。
章叙陪它玩了几轮。
好爸爸。
最后是花,章叙照例,放进木匣,给点水。
这大概是最后一朵了。
章叙打电话让苏淼淼过来一趟,说有东西送。苏淼淼兴匆匆来,推开门看见装满袋的苹果,人懵逼了。
“就这?”
章叙说,就这都不错了,你还想要什么?
“要金项链啊。”苏淼淼挑一苹果,优雅开啃,“这里停车费够我买十斤!”她话语一顿,悄摸摸瞄章叙,来劲了,问,哥,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章叙端着一掌长的黄花梨,寥寥数笔在其上绘出图案线条,大号雕刻刀削去多余木料,板正的木头很快层次分明。
苏淼淼看出来章叙在雕花。
花瓣、花枝、花叶都不缺,真像刚采回家,正在散发馥郁气息的野花。
章叙反问:“你没什么要问我?”
苏淼淼抻脖子,咽下没嚼烂的坚硬果肉,说:“你觉得小梦怎么样?考虑一下嘛。”
小梦是苏淼淼的高中同学,上个月找她玩,乍一看见章叙,迷上了。苏淼淼当起媒婆,立志给这俩凑成一对。章叙不接招,没同意跟小梦见面。苏淼淼架不住小梦软磨硬泡。上个星期,曲线救国,说自己要相亲,让章叙来掌眼,自己先跑了。
男婚女嫁,苏淼淼以为能成,但她高估了章叙母胎单身的实力和耐力。
章叙对她说,下星期你生日,金项链没了。
苏淼淼天塌了。
“小梦条件多好啊,体制内,市中心两套房,爸妈退休金加起来够我两个月工资。唔,她性格也很好。”苏淼淼说话声还没啃苹果的动静大,“妈妈说人活着就这么回事,顺顺利利把日子过好就是成功了。”
这些话章叙经常听,尤其近两年,满耳朵全是此类论调。工作室除了甲方光临,其他最多的就是说媒拉线的人,门槛都要被踩烂了。街坊四邻不算,章秀梅也雄赳赳气昂昂地加入其中。
樱花瓣落下的季节,章叙想躲清净都没地方去。他抬头看苏淼淼一眼,手里动作不停,这朵花已经雕得很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