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时,他终于流露出了一丝真实的情绪。
齐知舟胸膛微微起伏,只是眨眼的间隙,他便恢复了不近人情的疏离和淡漠:“齐博仁的后事我会处理,等到事情落定以后,我会把他墓地的位置发给您。”
说完,他转身离开。
“知舟。”齐振成看着儿子的背影,声音嘶哑地喊住了他。
齐知舟微微侧头,天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下颌线条:“您还有事吗?”
“你还记得我为什么给你起这个名字吗?太虚生月晕,舟子知天风。”齐振成挣扎着站起来,“我希望你的人生是自由的,知舟。”
齐知舟顿了顿:“我不记得了。”
·
新阳市局。
“他们说打那种针是山神赐福呐!我们祖祖辈辈都靠山吃山,供奉山神,山神让打针,我们哪里能不打哦!而且那个针是真的有用!就说那个王阿圣,生了一对双胞胎,其中一个娃儿又漂亮又聪明,早早就被有钱人接走去过好日子了。自打有了针,好些人都生出了值钱的娃儿,个个都去享福了,这还不是山神显灵?”
电脑里放着审讯录像,边朗手指间夹着一根烟,猩红光点明明灭灭,他的神情在袅袅烟雾中变得模糊不清。
这段录像结束,他掸了两下烟灰:“‘他们说打那种针是山神赐福’——‘他们’指的是谁?”
林森回答:“是扶贫医疗站的研究员。每两个月左右,就会有研究员到村里,给比泉村的适龄妇女打赐福针——就是你和齐教授发现的Progenitor-2药剂。”
边朗蹙眉:“研究员?”
“嗯,”林森犹豫了一下,继续说,“我们问了边策,那些研究员都是齐博仁的人。”
烟灰又落下一截,边朗垂眸思忖。
林森飞快地扫视了一圈办公室,确认没有其他人,这才凑得更近,压着声音说:“边队,我给你私下透个底,该查的、能查的,都查遍了。就目前掌握的所有证据来看,你哥看起来问题真的不大。他是被齐博仁囚禁胁迫的,人身自由受限,而且有证据表明,他一直在暗中阻挠齐博仁的研究进程,多次试图破坏实验数据,也劝阻过村民不要注射那个所谓的赐福针。”
林森顿了顿,补充道:“他在村里化名‘周医生’,很多村民都知道他,但对他很反感,就因为他总拦着不让打针。”
边朗还没来得及消化这段信息,李局大步流星地走进办公室,扯着嗓子吼:“兔崽子,你好全乎了吗你就来!平时天天迟到早退的,这会儿怎么这么热爱工作了?装什么积极分子!”
边朗把烟摁灭,赶忙站起身:“领导,我这不是爱岗敬业吗?我一下地就马不停蹄地赶来和您报道,绝对忠诚!”
“少贫!”李局瞪了边朗一眼,“这个案子出了几条人命,你要写的汇报材料多了去了,闲不着你!”
说罢,他一巴掌拍在边朗后背上。
边朗伤还没好利索,被这一巴掌拍得身体猛地一晃,疼得他瞬间倒吸一口凉气,龇牙咧嘴:“老李,齐博仁没把我搞死,你别把我给搞死了!”
李局没好气地朝林森挥了挥手:“你先出去。”
林森退出办公室,“咔哒”一声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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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只剩下他们二人,李局拉开张椅子坐下,开门见山:“齐博仁死了,十年前的案子算不算了结了?”
边朗重新坐回椅子上,身体放松地后仰,翘起二郎腿,玩世不恭道:“您问我?谁是领导啊到底?您说了算呗!”
“还他妈贫!”李局重重哼了一声,“你心里和明镜似的,和我在这踢皮球是吧?”
边朗举手投降:“我可不敢。”
“我捋了一遍这起案子,还有一个最大的疑问。”李局说,“和根刺似的,扎在我心里。”
边朗做了个“您请说”的手势。
李局目光锐利:“齐博仁为什么一定要带走齐知舟?他不惜搞出这么大阵仗,最后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边朗回答得很快,语气理所当然:“齐知舟是基因科学领域的佼佼者,年轻有为,前途无量。齐博仁就是个疯子,他的研究卡顿了,他想要借齐知舟的脑子突破瓶颈。”
李局目光锐利:“真就这么简单?”
边朗顿了顿,随即扯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那不然呢?老李,你该不会觉得齐博仁突然良心发现惦记起亲情来了吧?所以非要把亲侄子绑回去,每年春节一块儿包顿饺子?”
李局没有被他的插科打诨带偏,声音沉了下去:“那他为什么一定要你死?他几次三番对你下死手,有这个必要吗?”
边朗脸上的散漫笑容瞬间凝固了一瞬,虽然极其短暂,但没能逃过李局这个老刑侦的眼睛。
边朗夸张地吹了声口哨:“像他那种封建大家长做派,怎么能接受他亲侄子喜欢一个男人?所以他想方设法要把我弄死。”
李局没有笑,他死死盯着边朗的眼睛,身体微微前倾:“边朗,你要记得你的身份。你在替齐知舟遮掩什么?”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
边朗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他迎上李局审视的目光,眼眸深处的散漫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取代。
“李局,该查的你不是都查了吗?”他的嗓音异常清晰,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更改的结论,“齐博仁是罪魁祸首,他已经死了,案子结了,这就够了。”
“边朗,”李局长呼了一口气,声音低沉有力,“当初你坚持要彻查旧案,现在为什么态度发生了这么大的转变?你怕再往下追会查到什么?是边策?还是齐知舟?你在害怕什么?”
边朗回视着李局,坦然道:“我怕死。我命都差点丢在山里,我就是怕死。”
李局沉默片刻,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先养伤吧。边策和齐知舟那边都还有要审的,你自己注意避嫌,不该掺和的少掺和,不该打听的别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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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朗接受了一圈局里人的慰问后,已经临近傍晚了。
他又处理了几个紧急事项,想给齐知舟发个消息说自己下班了,想想还是算了,打车回吧。
晚高峰不好叫车,边朗等了十多分钟才等到个接单的,还是个拼车单。
他支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出市局大门,方锦锦趴在走廊上喊他:“边队,你怎么回啊?我送你?”
“不用,”边朗头也不回地摇摇手,“我有专车接。”
方锦锦贱嗖嗖地拆穿:“什么专车啊,我都看见了,是拼车!”
边朗一个趔趄,回头隔空点了点方锦锦:“你等我好了的!”
方锦锦做了个鬼脸。
车已经到路边了,边朗打开车门正要上去,忽然后边传来一连串的喇叭声。
边朗也没在意,上车后报了手机尾号,车还没开出去,后头窜上来一辆银色宾利挡在了前头。
“操!有病吧?在公安局门口找事,谁啊这是!”司机骂骂咧咧。
边朗抬头看了一眼,猛地觉得前边那辆车格外眼熟。
他往前探身看了宾利的车牌号,一颗心忽然就飘起来了。
司机正要下去找前边那车干仗,边朗赶忙拦住他,赔笑道:“师傅,不好意思啊,那是我媳妇儿来接我了,实在对不住!”
司机翻了个白眼:“那你还打车?”
”对不住对不住,“边朗抽了两根烟递给司机,“他突然来的,估计是想给我个惊喜,我也不知道啊,我媳妇儿太爱了,太粘我了,实在没办法,我也挺烦的。”
司机接过烟,冷哼了一声。
边朗下了车,走到前面的银色宾利边,敲了敲车窗,假装若无其事道:“你怎么来了?”
齐知舟说:“接你。”
边朗摸了摸鼻尖,遮住止不住上翘的嘴角:“其实没必要,我打车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