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脱光衣服,只是穿了内衣站在讲台上,让大家画。所有同学都冲着我笑,向我扮鬼脸。把我引笑了,又大声嚷嚷说我表情不稳定,不像合格的模特,影响了他们的创作。
站了整整两节课,大家终于都画完了。老师收上大家的画稿,给我看。这一看可把我吓坏了,奇胖的,极瘦的,不穿衣服的,长胡子的,发如乱柴的,涂了口红的,全是我。而且,每幅画的上端,都大大咧咧地写了我的名字。老师一边骂一边笑,最后我也乐了。
陆老师把我拉到一边说:“你真的不该生气。如果画得很像,就成了照相,但美术不是照相。同学们乐呵呵地画你,其实是在画他们自己,这才有意思。”
陆老师看了我一眼,说出了那句高于我当时接受水平的话:“天下一切画,都是自画像,包括花鸟山水。”
我为什么被这般“糟蹋”?因为我站在台上,突然成了公众人物。全班同学必须抬头仰望我,因此也取得了随意刻画我的权利。这是被仰望的代价。画得好或不好,与我关系不大,只取决于各位同学自己心中的图像。老师一一为他们打了分,但这些分数都不属于我,属于他们。
几十年后我频频被各种报刊任意描绘、编造,形象越来越离奇,而且三天一变,层出不穷。很多朋友义愤填膺,认为那是十足的诽谤和诬陷,应该诉诸法律。但是大家都看到了,我一直平静、快乐,甚至不发任何反驳之声。
为什么?朋友们问,读者也问。
我在心里回答:我上过美术课,做过模特儿,有过陆老师,因此早就知道,他们其实是在画自己。
当然不像我。当年同学们为什么在每幅画像上都大大咧咧地写上我的名字?因为他们知道不像,才标上一个名字。
这情景,与报刊上的情景也大体类似。
“文革”中有一件小小的趣事,老在我的记忆中晃动。
那时学校由造反派执掌,实行军事化管理,每天清晨全体师生必须出操。其实当时学校早已停课,出完操后什么事也没有了,大家都作鸟兽散,因此,出操是造反派体验掌权威仪的唯一机会。
这事很难对抗,因为有震耳欲聋的高音喇叭在催促,你如果不起床,也没法睡了。但是,大家在操场上惊异地发现,还是有几个自称“逍遥派”的同学坚持不出操,任凭高音喇叭千呼万唤,依然蒙头睡觉。这有损造反派领袖的脸面,于是他们宣布:明天早晨,把这几个人连床抬到操场上示众。
第二天果然照此办理。严冬清晨的操场上,呼呼啦啦的人群吃力地抬着几张高耸着被窝的床出来“示众”了。
造反派们一阵喧笑,出操的师生们也忍俊不禁。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就麻烦了。
难道强迫这些“逍遥派”当众钻出被窝穿衣起床?可以想象,他们既然被人隆重地抬出来了,那么起床也一定端足架子,摆足排场,甚至还会居高临下地指点刚才抬床的同学,再做一点什么。如果这样做,他们也太排场了,简直像老爷一样。
于是造反派领袖下令:“就让他们这样躺着示众!”
但是,蒙头大睡算什么示众呢?这边是凛冽的寒风,那边是温暖的被窝,真让人羡慕死了。
造反派领袖似乎也觉得情景不对,只得再下一道命令:“示众结束,抬回去!”那些温暖的被窝又乐颠颠地被抬回去了。
后来据抬床的同学抱怨,这些被抬进抬出的人中,至少有两个从头至尾都没有醒过。
由这件往事,我想起很多道理。
示众,只是发难者单方面的想法。如果被示众者没有这种感觉,那很可能是一种享受。
世间的惩罚,可分直接伤害和名誉羞辱两种。对前者无可奈何,而对后者,那实在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一个人要实施对另一个人的名誉羞辱,需要依赖许多复杂条件。当这些条件未能全然控制,就很难真正达到目的。
蒙头大睡,这实在是最好的抗拒,也是最好的休息。抗拒在休息中,休息在抗拒中。
而且,在外观上,这一面彻底安静,那一面吵吵嚷嚷,立即分出了品级的高低。
这就是为什么,许多常受围攻的人士始终名誉未倒,而那些尖刻的大批判专家劳苦半辈子却未能为自己争来一点好名声。
让那些新老造反派站在寒风中慷慨激昂吧,我们自有温暖的被窝,乐得酣睡。
抬来抬去,抬进抬出,辛苦你们了。
人生在世,在寻常等级上,被米麦果蔬喂养;在至高等级上,由一系列美丽景象滋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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