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美丽景象,也许是远行回乡看到满村炊烟如条条白裙舞动,也许是登上高坡发现秋山枫叶如红海奔涌,也许是层层废墟间忽见一群阿拉伯孩子羞涩的笑容,也许是严冬的江边有几排大树挂满了雾凇……
一切美丽景象并不仅仅是记忆,而会沉入脑海,铭刻心底,构建成一种乐于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命哲学。
人际交往中也有一些美丽景象,其中一部分,也会长久存在,并且契入自己的精神基座。这些美丽景象,一般都是在危难时刻突然出现,来也悄悄,去也悄悄。
我说过,平生遭受最大的诬陷之一,是我为四川地震灾区捐建了三个图书馆,因没有转经中国红十字会的账号而被几个网络推手诽谤为“诈捐”,居然引发全国声讨。连图书馆修建地的证明,也被声讨所淹没。正当我觉得一片天昏地暗、不想再辩一句之时,很多硕大的信封默默向我飞来。拆开一看,是天南地北很多杰出文化人为那三个图书馆的题词。
我看着每份题词后面的签名,眼前就出现了一个个面容,不禁在心中默默轻问:你们,怎么全都知道了我的处境?
北京寄来的题词,是王蒙的签名。天津寄来的题词,是冯骥才的签名。西安寄来的题词,是贾平凹的签名。宁夏寄来的题词,是张贤亮的签名。香港寄来的题词,是刘诗昆的签名。台北寄来的题词,是白先勇的签名。高雄寄来的题词,是余光中的签名……
他们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只是相信了一个人,便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姓名交给了这个人。
同样的情景以前也发生过。上海一个文人诬称我的书中有大量“文史差错”,全国一百五十几家报刊转载,几乎成了定案。但后来听说,远在境外,就有不少大学者在报刊上不断为我辩护,却始终没有告诉我。他们是,经济学家张五常,著名作家倪匡,著名学者焦桐,著名评论家陶杰……
由此我相信了:高谊无声。
由此我相信了:越无声,越入心。
在无声中飞来的一个个大信封,飞向压城的黑云间,飞向喧嚣的漩涡中。这景象,也以一种特殊的审美方式阐释了生命哲学,必定成为我的终身贮存。
那年,我与香港凤凰卫视一起考察人类重大文明遗址完毕,决定到北极画一个句号。从赫尔辛基出发,要驱车十七小时,刘长乐先生从香港赶来执意亲自为我驾车。在漫天大雪之中,不再有其他风景,不再有方向和距离。似乎一切都停止了,消失了,抽象了。
只有两个人,局缩在这么一个小空间里,也是够枯燥的。我对长乐说,我和考察队离开熟悉的世界已经很久,天天赶路,天天逃奔,好几个月没看过电视,读过报纸。幸而现在,他这么一个国际传媒大王坐在我身边,要与我相处那么长时间。因此正好请他为我补课,介绍近半年来,国际发生了什么,中国发生了什么。
长乐一听,满口答应。他说:“我天天泡在新闻里,只要是重要的,就什么也丢不了。”
好,先讲国际,再讲国内。
他开始回忆。我发现,他的表情,已经从兴奋渐渐转向了迷惘。
过了一会儿,他开始给我讲国际。但每件事都讲得很简单,一共只讲了十分钟,就没了。
“怎么,没了?”我很惊奇。
“是的,没了。很多国际新闻,当事情过去之后,连再说一遍的动力也没有了。因为,已经一点也不重要了。”他说。
我听起来,他选出来讲的那几项,也都不算重要。
接着讲国内。那就更加奇怪,只讲了五分钟,他便笑着说:“就这一些,其他都不值一提了。”
一共十五分钟,就讲完了国际、国内整整半年的重要新闻。
没有任何新闻刺激我,但这事本身,却对我产生了强烈的刺激。
我作了一个反向对比。这半年,我的老朋友们,天天都在追赶新闻,这使他们很忙,很累,很乱。但是,我却用十五分钟就全盘解决。半年有多少分钟,不去细算了,但对比已经建立。这证明,老朋友们半年来关注新闻的全部努力,绝大多数浪费了。
在他们天天追随新闻的半年中,我在做什么?我在考察,我在写作。华文世界的读者和观众,天天都在“阅读”我。而我,确实也完成了一部比较重要的著作。与浪费了半年的老朋友相比,我是“大赚”了。
由此我更加懂得,当代民众所享受的新闻拥塞、网络井喷,其实是一种“反向占取”。也就是说,大量无价值的新闻,把民众的珍贵生命占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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