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言中最毒的配方,莫过于绝大部分真实中只有一小处虚假,而这个小处却关及人品。
谣言的传播也有配方。
美国社会学家G.W.奥尔波特和L.波斯特曼总结出一个谣传的公式:
R=I×A
R是Rumour,谣传;I是Important,重要;A是Ambiguous,含糊。这就是说,如果一个谣言的内容,完全不重要或完全不含糊,即任何一方是零,其结果也是零,完全成不了谣传;如果有足够的重要性又有一点含糊暧昧,或者稍稍有点重要却又有很大的含糊和暧昧,都传得起来;如果两头都很充分,谣传就更强大了。
麻烦的是,世间一切重要的人和事,都带有一点稳秘性。即使不是这样,在不重要的族群心目中,他们仍然是隐秘而含糊的。因此,谣传的机制几乎总是生生不息。
怎么办?办法不多。但是,研究一下配方总是好的。怕就怕,被谣言捆死了,还不知道它是怎么捆的。
世上的谎言,究竟有多少能破?
据我的生活经验,至多只有三成。在这三成中,又有二成是以新的谎言“破”了旧的谎言。
因此,真正有可能恢复真相的,只有一成。
有此一成,还需要种种条件。例如,正巧制造了这个谎言的人智商太低,正巧不利于谎言的人证、物证不小心暴露出来了,正巧遇到了一个善于分析又仗义执言的人,正巧赶上了某个“平反”时机……
“谎言不攻自破”的天真说法,虽然安慰了无数受屈的人,却更多地帮助了大量造谣的人。因为按照这个说法,没有“自破”的就不是谎言,造谣者高兴了。
谎言的最强大之处,不在它的内容,而在它所包含的“免碎结构”:被它攻击的那个人虽然最知真相、最想辟谣,却失去了辟谣的身份。
因此,以谎言的剑戟伤人,完全可以不在乎受害者的直接抵抗。造谣者稍稍害怕的,是别人的质疑。但质疑是双向的,既质疑着谎言,更质疑着受害者。
因此,谎言即便把自己的能量降到最低,也总有一半人将信将疑。
总之,我们对于谎言基本上无能为力。剩下的,只有上、中、下三策。
下策:以自己的愤怒,与谎言辩论;
中策:以自己的忍耐,等谎言褪色;
上策:以自己的业绩,使谎言失重。
恶者播弄谎言,愚者享受谎言,勇者质疑谎言。
衰世受困于谎言,乱世离不开谎言,盛世不在乎谎言。
一次小小的地震,把两个蟋蟀罐摔落在地,破了。几个蟋蟀惊惶失措地逃到草地上。
草地那么大,野草那么高,食物那么多,这该是多么自由的天地啊。但是,它们从小就是为了那批人“斗蟋蟀”才被抓在罐子里的,早就习惯于年年斗、月月斗、天天斗。除了互咬互斗,它们已经不知道为什么爬行、为什么进食、为什么活着。
于是,逃脱的喜悦很快就过去了,它们耐不住不再斗争的生活,都在苦苦地互相寻找。听到远处有响声,它们一阵兴奋;闻到近处有气味,它们屏息静候;看到茅草在颤动,它们缩身备跳;发现地上有爪痕,它们步步追踪……终于,它们先后都发现了同类,找到了对手,开辟了战场。
像在蟋蟀罐里一样,一次次争斗都有胜败。这方的胜者丢下气息奄奄的败者,去寻找另一方的胜者。没有多少时日,逃出来的蟋蟀已全部壮烈牺牲,死而后已。
它们的生命,结束得比在蟋蟀罐里还早。因为原先那罐子,既可以汇聚对手,又可以分隔对手,而在外面的自由天地里,不再有任何分隔。在罐子里,还有逗弄蟋蟀的那根软软的长草,既可以引发双方斗志,也可以拨开殊死肉搏,而在这野外的茅草丛里,所有的长草都在摇旗呐喊。
世上所有蹦跳扑斗,并不都是自由的象征。很大一部分,还在过着蟋蟀般的罐中日月、厮咬生平。而且,比罐中更加疯狂,更加来劲。
唉,中国文人。
在长白山的林间小屋前,我看到过几根猎户遗下的棍棒。
它们还没有从大地汲取足够的营养,还没有对世间绽放娇嫩的绿色,却被拔擢、被砍伐了。
它们变成了又枯又干、又硬又滑的棍棒。在驱赶禽鸟、捶击诸物的过程中,它们变得越来越骄横。
它们被使用得乌黑油亮,在“棍棒界”也算是前辈了。直到有一天,看到自己当年同龄的老伙伴们早已长成了参天巨树,它们才蓦然震惊,自惭形秽。
我不知道现在媒体网络间成千上万个年轻的“恶评家”,是否听懂了我的比喻,那就让我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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