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道(67)

2025-10-10 评论

树木本来可以有很多种用途的,最悲惨的是在尚未成材之前被拔离泥土,成了棍棒。

当它们还是鲜活树枝的时候,基本上不会对其他生命造成伤害。生命与生命之间,有一种无言的契约。

当它们开始成为伤害的工具的时候,它们已经失去了自己生命的根基,成了凶器。这时的它们,既可恶,又可怜。

更可怜的是,它们再也回不去了。“一日为棍,终生为棒。”它们已经泛不起早年的绿色,回不去茂密的森林。

文化传媒间的很多“棍棒”,都以为自己还能回去。回到山,回到林,回到泥,回到地。回到他们天真无邪的学生时代,回到大学里如梦如幻的专业追求,回到曾经一再告诫他们永不作恶的慈母身边。但是,很抱歉,他们已经完全没有这种希望。

中国清代笔记中的一个片段,题《儒士行恶》,读后颇有印象。

海隅某镇,突来三名恶棍,专事入室强暴民女。镇民愤恨,便去几里地外的两位儒士住所,请教如何报官捉拿。不料,这两位儒士笃信“丽服诲淫,艳容引奸”的道学教条,闻之反责民女不守妇德,勾引世人。

此后,每当恶棍再度得手,儒士仍然不问恶棍踪迹,只责民女不轨。镇民粗鄙无文,皆信之而息声。

半年后,恶棍更加嚣张,镇民迁出逾半,余者逆来顺受。某夜一村妇惊见,两位儒士早已与恶棍混为一体。

笔记者曰:助恶、行恶,本不可分。两位儒士为何历来只责民女丽服艳容?可见关注久矣。为何关注?饥渴久矣。

不解者问:满口道义,义正词严,岂能尽假?

笔记者曰:不屑道义而明施害者,小恶棍也;高倡道义而暗施害者,大恶棍也。小恶棍为大恶棍开道,大恶棍为小恶棍立言,自古皆然。

余评之曰:中国民间,历来将文人与恶棍分作对立族群,乃大误也。“文”无拒恶之能,“人”有握棍之性。恶而不文,是为小恶;恶而沾文,方成大凶。天下恶棍文人,大多藏恶显文。然而每观其文,大抵空言道义,而作酷评。酷评之始,必先颠倒黑白,指善为恶,为恶扫庭。此评一出,挑起低劣舆情,方圆再无是非,酷评者由助恶而行恶,亦无阻矣。

故余叹曰:巨恶之半,起于文人。文恶之半,起于酷评。远溯“文革”,近观民粹,同此程序,皆可证也。

王小波先生生前说过,中国文化人只分两类:做事的人;不让别人做事的人。

不错,中国文化的跑道上,一直在进行着一场致命的追逐。做事的人在追逐事情,不做事情的人在追逐着做事的人。

这中间,最麻烦的是做事的人。在他们还没有追到事情的时候先被后边的人追到,什么也做不了了。

鉴于此,这些人事先订立了两条默契。第一条:放过眼前的事,拼力去追更远的事,使后面的人追不到,甚至望不到。这条默契,就叫“冲出射程之外”。然而,后面的人还会追来,那就只能指望他们也会累了。因此,第二条默契是:“继续快跑,使追逐者累倒。”

我想,这也是历来文明艰难延续的跑道。

有人说,只须安心做事,不要有后顾之忧。

我说,没有后顾之忧的事情,做不大,做不新,做不好。

我做事的时候如果完全没有后顾之忧,证明我所做的事情没有撬动陈旧的价值系统,没有触及保守的既得利益,没有找到有力的突破因素。这样的事情,值得去做吗?

因此,重重的后顾之忧,密集的追杀脚步,恰恰是我们奔跑的意义所在。

不必阻断这样的赛跑。只希望周围的观众不要看错了奔跑者的身份,不要在我倒下的时候,把希望交付给我的背后。

整人之事,举世皆有,而中国的整人行业在以下四方面独占鳌头——

整人在中国是一个逗趣的行业。一般不以被整者的死亡为目标,而是让对方留命于世,只在名声和人格上予以侮辱,一遍又一遍,无止无休,如猫逗老鼠,作为一大嬉乐。不慎致死,只是失手。

整人在中国是一个堂皇的行业。一般不以这一行动的本质袒示世人,而是借用一系列漂亮命题作为行动代号,并且中国文化也有足够的词汇可供借用。大多是,冒称掌握了何种最遥远或最细小的隐秘,而这种隐秘又足以祸国殃民。因此整人者永远貌似救世者,当他们一旦举起了棍棒,光环也就出现在脑际。

整人在中国是一个魔幻的行业。一般不暴露整人者和被整者的真实关系,而是让一块黑布永远遮盖着。只需一个人站出来摆出整人架势,他立即成为刀枪不入的魔术师,而他的奇幻想象力也不再有人怀疑和验证。从此,由他张罗,真假可以互换,生死可以颠倒,绝壁可以穿越,活人可以失踪,众人明知其假却能给予全场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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