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道(70)

2025-10-10 评论

第二种是“成功定型”,而一切成功定型大多是机谋定型、排他定型。这种定型,一般以生存技巧为借口,以压倒他人为目的,使大量渴望成功的年轻人早早地学到了弱肉强食的丛林原则,登上一个个台阶,却终生不再与大善、至善真正结缘。

这两种定型,都会让定型者和被定型者高兴很久。但他们不知道,任何定型都是对生命唯一性、独特性的剥夺。所定之型是共通的、公用的、机械化的,可大量复制的,而生命的高贵本质却不是这样。

用一个中国成语来说,他们让活泼的生命“削足适履”了。那个履,也就是鞋子,是定制的,批量生产的,可以套在千万只脚上,但不适合你的脚,因此必须残酷地裁切你的脚。不错,你有了鞋,但失去了健康的脚。失去了健康的脚,当然也就无法踏入能让生命走向精彩的神秘通道。

在那条神秘通道上,除了对人类的终极关怀,一切都不确定。日日夜夜都在不断选择,年年月月都有不同风景,走出一程,又走出一程……

那天,我实在被蒙古草原的胡杨林迷住了。薄暮的霞色把那一丛丛琥珀般半透明的树叶照得层次无限,却又如此单纯,而雾气又朦胧地弥散开来。

正在这时,一匹白马的身影由远而近。骑手穿着一身酒红色的服装,又瘦又年轻,一派英武之气。但在胡杨林下,只成了一枚小小的剪影,划破宁静……

白马在我身边停下,因为我身后有一个池塘,可以饮水。年轻的骑手微笑着与我打招呼,我问他到哪里去,他腼腆地一笑,说:“没啥事。”

“没啥事为什么骑得那么快?”我问。

他迟疑了一下,说:“几个朋友在帐篷里聊天,想喝酒了,我到镇上去买一袋酒。”确实没啥事。但他又说,这次他要骑八十公里。

他骑上马远去了,那身影融入夜色的过程,似烟似幻。

我眯着眼睛远眺,心想:他不知道,他所穿过的这一路是多么美丽;他更不知道,由于他和他的马,这一路已经更加美丽。

我要用这个景象来比拟人生。人生的过程,在多数情况下远远重于人生的目的。但是,世人总是漠然于琥珀般半透明的胡杨林在薄雾下有一匹白马穿过,而只是一心惦念着那袋酒。

我想复述三十多年前一篇小说的情节。

这篇小说当时是在一本“地下杂志”上刊登的,没有公开发表,我也是听来的,不知道作者是谁。但影响似乎不小,题目好像是“在公园的长椅上”。

写的是一个国民党人和一个共产党人的大半辈子争斗。两人都是情报人员,一九四九年之前,那个国民党人追缉那个共产党人,一次次差点得手,一次次巧妙逃遁;一九四九年之后,事情倒过来了,变成那个共产党人追缉那个国民党人,仍然是一次次差点得手,一次次巧妙逃遁,但毕竟棋高一招,国民党人进入了共产党人的监狱。谁知“文革”一来,全盘皆乱,那个共产党人被造反派打倒,与老对手关进了同一间牢房。大半辈子的对手,相互尽知底细,连彼此家境也如数家珍,年年月月的监狱生活使他们成了好友。

“文革”结束,两人均获释放。政治结论和司法判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人已经谁也离不开谁,天天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闲坐。

更重要的是,这一对互相追缉了大半辈子的男人,都已经非常衰老。终于有一天,一位老人只能由孙儿扶着来公园了。另一位本来也已感到了独行不便,看到对方带来了孙儿,第二天也就由孙女扶着来了。

双方的孙儿、孙女正当年华,趁着祖父谈话,便在附近一个亭子中闲聊开了。他们说得很投机,坐得越来越近。两位祖父抬头看去,不禁都在心中暗笑:“我们用漫长的半辈子才坐到了一起,他们用短短的半小时就走完了全部路程。”

——这篇小说过于刻意纤巧,但在处处还是“政治挂帅”的时代,提供了一种以人生为归结的思维。怪不得,当时的公开杂志都不敢发表。

年迈的皇帝祭祖,仪毕,在陵园门口见一躬身相送的老人。

皇帝凝视守陵老人,皱眉、摇头、叹气,上辇离去。

臣子们不知圣上何意,立即排查守陵老人的履历和疑点。疑点甚多,每条都足以使皇帝皱眉、摇头、叹气。守陵老人一生见过皇室的各色人等,他有可能划入任何一个反叛势力和篡权集团。

更有确实证据,守陵老人还在清明时节,去那些皇室离异人士荒芜的墓地,烧过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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