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守陵老人被驱逐回乡。
第二年,皇帝又要祭祖。前两天,他吩咐过,祭祖那天要与那位守陵老人谈话。
臣子们一片慌乱。快马奔驰,接回了老人。
那天,皇帝吩咐侍从,扶起跪在陵园门口的守陵老人,上下打量着,又是皱眉、摇头、叹气,然后说一声:“我们都老了,比这儿所有的人都老。”
守陵老人不敢接话。
“初次见面,我们还都是小孩。”皇帝说,“在一起玩,玩蹴鞠,谁摔倒你就扶谁,但我只摔倒过一次。”
守陵老人轻声应“是”,却不敢抬头。他心中想,当时一起玩的皇家兄弟,早已在宫廷争斗中落败。
突然静默。守陵老人知道,皇帝也想到了什么。他想轻声说一句:“我年年去他们坟头烧纸。”但只是想想,当然没有说。
皇帝终于又叹了一声:“都老了,你多保重吧。”
第二年,陵园门口再也没有出现这位皇帝和这位守陵老人。他们去世的时间只隔了半个月。
——把这件事记录下来的是守陵老人的同龄表弟,一位乡村老秀才。他更重要的笔墨是《内宫蹴鞠》,想来也是根据守陵老人的口述记录皇家兄弟年幼时的游戏项目,但仅留目录,不见文本。
历史反复刻印的,是皇家兄弟间的残酷争斗。遗逸不存的,是童年嬉戏和白头叹息。因此中国历史逮住的,大多是无聊的嘈杂;失去的,却是天下人生。
除了少数例外,正常意义上的远行者总是人世间比较优秀的群落。他们如果没有特别健康的心志和体魄,何以脱离早已调适了的生命温室去领受漫长而陌生的时空折磨?天天都可能遭遇意外,时时都需要面对未知,许多难题超越精神贮备,大量考验关乎生死安危,除了人格支撑之外,无处可以求援。
据我自己的经验,几乎没有遇见过一个现代远行者是偏激、固执、阴郁、好斗的。
反之,我经常看到,那些满口道义、鄙视世情的文人如果参加某种集体旅行,大多连谁搬行李、谁先用餐、谁该付款等琐碎问题也无法过关,总是众人侧目,同室翻脸,不欢而散。流浪,一个深为他们耻笑的词语,却又谈何容易!
有人习惯于把生命局促于互窥互监、互猜互损;有人则习惯于把生命释放于大地长天、远山沧海。
那个拒绝出行、拒绝陌生、拒绝历险的群落,必然越来越走向保守、僵硬、冷漠、自私。
相反,那些沉默地踏遍千山的脚步,孤独地看尽万象的眼睛,成了冷漠社会中一股窜动的暖流,一种宏观的公平。
旅行,成了克服现代社会自闭症的一条命脉。
那么,我可以公布旅行的秘密了——
让孤独者获得辽阔的空间,让忧郁者知道无限的道路。让年轻人向世间作一次艰辛的报到,让老年人向大地作一次隆重的告别。让文化在脚步间交融,让对峙在互访间和解。让深山美景不再独自迟暮,让书斋玄思不再自欺欺人。让荒草断碑再度激活文明,让古庙梵钟重新启迪凡心……
那么,走吧。
身为现代人,可以沉溺尘污,可以闯荡商市,可以徘徊官场;高雅一点,也可以徜徉书林,可以搜集古董,可以游览名胜。而我最心仪的,则是跋涉废墟。
跋涉废墟,不是一批特殊人物的专职,而应该成为一切文明人的必要修炼。
只有跋涉废墟才能明白,我们的前辈有过惊人的成就,又有过惊人的沦落。我们的生命从废墟中走出,因此,既不会自卑,也不会自傲。我们已经熟悉了夕阳下的残柱、荒草间的断碑,因此,不能不对于尘封的历史文本投去深深的疑惑。
废墟把我们引向一部说不清、道不明的恢宏历史。从此,我们就会对着远来的长风眯起双眼,眼角还会沁出泪水。
我读过很多史书。但是,我心中历史的最重要篇章,没有纸页、没有年代、没有故事,只有对一个个傍晚废墟的记忆。
我诅咒废墟,我又寄情废墟。
废墟吞没了我的企盼、我的向往。片片瓦砾散落在荒草之间,断残的石柱在夕阳下站立,书中的记载、童年的幻想,全在废墟中陨灭。千年的辉煌碎在脚下,祖先的长叹弥漫耳际。夜临了,什么没有见过的明月苦笑一下,躲进云层,投给废墟一片阴影,暂且遮住了历史的凋零。
但是,换一种眼光看,明智的历史不喜欢负重。废墟是毁灭,是葬送,是诀别,是选择。时间的力量,理应在大地上留下痕迹;岁月的巨轮,理应在车道间辗碎凹凸。废墟是课本,让我们把一门地理读成历史;废墟是过程,让人生把全部终点当作起点。营造之初就知道今天的瓦砾,因此废墟是归宿;更新的营造在这里谋划,因此废墟是出发。废墟,是进化的长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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