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的名字都寄寓着长辈的期望与祝愿。
这个“宽”字里包含着前途宽阔、生活宽裕、心宽,还有“从宽”;儿子的名字里深刻地带着那个时代的烙印。
婚后一度蛰居在八平米的小屋中,心里的苦闷更是布满世界的黑暗
由于有了这个独立的富于安全感的家,我非同寻常的文学开始了。
我和文学的初始更像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来自我的一个好友刘奇膺,他长我三岁;黝黑的脸略胖,湖南湘西人,话语中乡音很重,但用他这种湘腔念古文时很好听;他大学学中文,文笔泼辣又老到。当时他与我都同吴玉如(家)先生学习古文,都对吴先生的学识与书法崇拜至极。他天性喜爱书画,虽然他并不擅画,但与我颇有共同语言。他对明清的大写意绘画痴爱如狂,积攒的工资都买了字画。一次他在艺林阁花五十元买到一张吴昌硕三裁小幅的墨梅。买来当天把我拉去,与我说话时,一会儿拿出来与我边看边议一阵,一会儿又拿出来与我再看再议一阵,一个多小时看了五六次。那天我俩交谈甚欢。
他在河北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在天津女一中教语文,单身住在校园一端的平房里,房前屋后都是老树,隔着树可以看到宽展、舒缓和发光的海河;在他屋里可以听到鸟不停地叫。1966年运动前,我常来这里找他,有时一周会来两次,那时两人还合写画论,发表在当地报纸上,我们还打算合写一本关于扬州八家的小书;他酷爱李、黄慎和金农。我更喜欢郑板桥和罗两峰。我俩已经各自查阅一些资料了。可是1964年西郊梨园头建立中学,他作为主力语文教师被调去了。那时组织决定你做什么工作,到什么地方工作,自己不能选择。梨园头很远,来去一趟很不容易,我们便渐渐有些疏离。
“文革”一来谁也顾不上谁,那时代没有电话,想打电话只能到邮局去叫号。我想,他是教师,对学生很严格,运动初期肯定被扫荡了。他会遭遇得很厉害?听说六十一中学有位体育教师,上课很严格,对不听话的学生毫不客气,训斥、罚站。“文革”一来,就被一群学生揪到院子里用木枪皮带死打一顿,彻底把他打服。他每天早晨上班,自己主动到院子里跪着,如果没人理他,就一直跪到中午。那么刘奇膺呢?
一天雪后,傍晚时分,有人敲门。雪天的敲门声分外清晰。开门乍看这人不认得,这人却对我笑了——哎呀,这不是刘奇膺吗?但他怎么这么瘦?脸颊像一条香烟那么窄,熟悉的五官全挤在这窄条条里边。是不是因为瘦,整个人显得又小又轻?
睦南道58号的后院,1968年至1970年曾住在这里。我的“秘密写作”即从这里开始。如今房门已用砖块砌死,如同被封了口
我忙把他拉进屋,一说才知道他今天清早就从梨园头出来,好一通找我,后来从大理道我母亲那儿问到我的处住,才奔这里来了。他的手很凉,肯定一直饿着。同昭忙着给他弄吃的。那时家里很贫寒,只有剩菜剩饭,同昭给他做一碗葱花汤,家里只有一个鸡蛋,便给他卧一个荷包蛋。他面对这热饭热菜一怔,便很快扫荡一空。然后接过同昭给他的热毛巾擦擦脸,笑着问我:“怎么样,骥才,家完了吧?”
我说:“一无所有了。我那些书——好书全烧了,那套《故宫周刊》也叫父亲单位搬走了。画就更惨了,你见过的张大千那两幅大画扯了,所有的画一张不剩统统烧了。”
谁料我这两句话使他收起了笑容,他问我:“是不是生活过早地叫我们明白什么是‘身外之物’?我的家当也精光光了,可我不再关心那些身外之物了。”跟着,说起他半年来匪夷所思的遭遇——
“文革”狂潮一涌入梨园头中学,他就是头号的“反动权威”,所经受批斗之剧烈可以想象。但是他完全没有料到对他下手最狠的,竟是他最喜欢、最得意的几个学生,正是这几个他平日最宠爱、最接近他的学生掌握他的“言论罪行”最多,揭发出来最致命,而且这几个学生还知道他有个毛病——爱说梦话,于是天天夜里轮番值班,守在他的床前坐着,手里端着个小本,等他睡着说梦话时,把他的梦话记下来,转天拿给他看,要他交代清楚这些没头没脑的“反革命暗语”是什么意思。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梦话讲的是什么?愈逼他愈说不清。在接连一个多月的高压下,他陷入颠三倒四、逻辑混乱、失眠失忆的状态,近乎崩溃,跟着胃口也坏了,幸亏近期开始落实政策了,才得到解脱。他走出牛棚,到了院子里,看到自己被阳光照在地上的影子吓了一跳。他认不出自己的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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