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路可逃:1966—1976自我口述史(12)

2025-10-10 评论

他说:“我的影子怎么会这么小,像一只狗的影子。”

说话时,我俩一直抽烟。那时我抽的是一种最廉价的纸烟,绿纸盒上印着两个红色的字:战斗。我俩只顾说话,顾不得从烟盒一根根去拿,而是把烟盒从中掰开,很快就抽了大半,小屋里浓烟如云,我俩不时用手扇着烟雾。突然他吐一大口气把面前的浓烟吹开,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很可怕。他说:“你说,将来我们这代人死了,后代人能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吗?我们的痛苦、绝望、无奈,我们心里真实的想法,他们会从哪里知道呢?”

他的问话像一个钻头深深钻进我的心中。这是我们那一代人最深切的思想,过去我们从来没有这种思想,现在有了,可是后代人将从哪里知道——我们?我忽然明白:只有文学!

我的文学油然而生。

于是在我拿起笔来时,我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庄严感。那时我并不知道这是一种初始的、朦胧的使命感,但在自觉和不自觉之间,我触到了文学的本质。

文学的本质是用光明照亮黑暗。还有,文学的本质必须服从心灵。

此后,已经不记得从哪一天起,我开始了这种写作。我要把这个时代最真实的东西,真实的故事、人物、命运、情感与渴望写下来。我感觉只要笔一动,一大堆命运千奇百怪的人物就会拥上来。他们不需要我去着力地“刻画”,他们是这个怪诞时代的烈火烧造出来的。我还发现,在我写作时,曾经在阅读中对大量文学作品的理解与体会就会发生效力。尽管我此前从未写过小说,但我写起来竟然毫不吃力。

最早写的一个人物是同昭的二姨。别看同昭的家抄得没有我家猛烈,但她家在运动初期的风暴中死去了四人。三位是她父系的,她十叔、十四姑和十四姑父;一位是她母系的,她二姨。

十叔顾以是长春汽车制造厂的工程师,又是技术部门的负责人,平日招人羡慕也招人嫉妒,“文革”一来首当其冲。他人很自负,受不了屈辱,跳楼自尽了。十四姑顾以僖和十四姑父魏云昌都是塘沽永利碱厂的工程师,大学毕业后响应国家号召从北京来到了远在天津海边的这个厂工作。魏云昌是颇负盛名的化学家侯德榜的弟子与得力助手,运动中不堪折磨与摧残,与十四姑双双服毒自尽。八十年代末我写《一百个人的十年》时,曾到永利碱厂调查过专门对“牛鬼蛇神”用刑的“63号”车间,了解到这里种种刑罚残忍之极和令人发指,为此我给两位被摧残致死的工程师的妻子做了口述,并写了《六十三号两女人》一章放在书中。

为自己的小说《雪夜来客》画的插图

二姨只是一个普通妇女,我岳母的妹妹。她单身一人,与岳母一家同住一房。她胖大而健康,单纯得有点幼稚,靠着父亲留下的较丰厚的遗产过得无忧无虑。运动前与一位姓姚的教师相爱,这教师有家室,与原配离婚后便和二姨结了婚,但这是个骗局。与姚老师离婚的那位原配仍住在姚家,理由是没房子去住,其实是姚老师想用合法的身份侵吞二姨的钱财。我们在一边旁观看得明明白白,唯有二姨糊里糊涂地乐在其中。我们正设法使她觉醒过来,“文革”来了,姚老师受到冲击,他却把二姨推到前台,说二姨是资产阶级寄生虫,整天花天酒地,还勾引他,使他上当受骗,破坏了他的家庭。一天,一群学生来我岳母家把二姨带走,三天后,只来了其中两个学生,砸开门便对我岳母怒气冲冲地说:“你妹妹死了,去收尸吧。”

后来知道,二姨是遭到一阵乱棒后,被关进车房,第二天车房打开,里边很臭,二姨已死,身体肿成一个大得吓人的皮桶。

个人的骗局强化了社会的悲剧。于是,二姨这个普普通通、缺心眼儿又无辜的傻女人的悲剧最早地进入了我的写作。跟着是一大批刻骨铭心的“文革”故事,以及人物、片断、细节一拥而来。

我第一次感受到的文学写作,是一种情感的宣泄与直述心臆;没有任何约束与顾忌,也没有任何功利;它无法发表,当然也就没有读者;它的读者可能是下一代甚至是一个世纪后的人们,这不正是我需要的吗?这是多奇妙的写作,我才开始写作却享受着一种自由——绝对的自由!

我写过两首诗,从这两首诗就可知道我当时秘密写作时那种情感了——

冷目

千古从不似今天,

碧血滔滔剑光寒。

达人志士成群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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