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业务员时,喜欢戴一位朋友送给我的这顶蓬松的兔皮帽,邻居的孩子都称我“瓦西里”(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中列宁的警卫瓦西里也戴这样一顶帽子)
可是,整个“文革”决不仅仅是1966年开始“破四旧”、“四大”、抄家、“打倒一切牛鬼蛇神”那股子吹得人仰马翻的狂飙,接下来还有不间断掀起的各种主题的运动,最凶猛的是“清理阶级队伍”(1968年)、“一批三查”(1968年至1969年)、“一打三反”(1970年)等等,一步步将运动推向全社会深处,直往人的骨头里扎。最可怕的是,人们正干着活儿,忽然上边来电话把王姓同事叫去,等到他回来,一脸阴沉严肃,谁跟他说话也不理,不用再问——要搞运动了。
这些运动开始时都是在强大压力下互相揭发,比如“清理阶级队伍”的“忆、摆、查”。“忆”是从日常生活和工作中找出值得怀疑的“敌情”,“摆”是把怀疑的人或事揭发出来,“查”是对揭发出来的人和事进行“内查外调”。“清理阶级队伍”是要把“隐蔽最深的敌人”挖出来,那就必需怀疑周围所有的人,从日常生活里和闲谈话语里寻找可疑之处;只有对别人无情地揭发,才能证实自己对运动的忠诚。人和人之间就紧张起来。
妻子在忙家务
在“忆、摆、查”中,从我所认识的人里边还真的挖出来一个,就在书画社楼下那个糨糊厂,有个老工人,瘦高身子,背微驼,姓翟,待人很友善,见面总笑眯眯举手打招呼。“忆、摆、查”中,有人怀疑他招手的姿势有点特别,像过去的军官行礼,就揭发出来,经过“内查外调”,这翟老头竟然在国民党军队中当过连长,一直隐瞒着,马上就被揪出来。这件事轰动到社会上,被当作“忆、摆、查”一个成功的范例,在很多系统广泛宣讲,一时很多人特殊的习惯动作、口头禅、特殊的肢体语言都受到质疑和检查;连我单位一个瘸子也曾被疑惑是不是假瘸。
偏偏在这样的运动高潮中,我的母亲突患癌症,必须做手术,但那时医院拒收“黑五类”及其家属住院。我千方百计打听到住院手续在住院部的一个小屋里办理,管事的只一位五十多岁的大爷,人不错,但挺倔;我便穿一件军大衣站在小屋外守着,等着屋里办事的人都走净,突然进去趴在地上就给这大爷使劲磕头,一边说:“求您救救我娘吧!”这大爷叫我站起来,问明情况,看了我半天,拿起图章啪地给我盖了,只说了一句:“这事可别跟人说。我是看你这五六尺高的人给我磕头,我担待不起。”于是我母亲住进了医院。
住院的第一天,看见病房里乱哄哄,连喊带叫,原来一群病人在批斗另一个病人。那个被斗的病人被发现是个富农老婆。在这种局势里,我们就像过地雷阵一样,战战兢兢帮助母亲渡过了手术关。
清理阶级队伍开始时,我本人还一度被列为怀疑对象。在和平区文化系统发动清理阶级队伍大会上,区文化系统革委会李主任在做报告时说:“有的人社会联系的面很广,社会关系复杂,这种人也要查。”当时会场上几个人从不同地方扭过脸看我。在人们的印象里,我好交朋友,这些话无疑是指向我的,我立即紧张起来。当天下午书画社全体人员被集中到文化馆学习这个报告,竟然没通知我去,显然已经把我放在“革命群众”之外了,这使我更紧张。我还觉察到,王姓同事基本上不大理我了,我主动向他汇报业务情况,以试探他对我的真实态度,他对我先是半搭不理,突然之间面对着我嘿嘿冷笑两声,好像知道我的意图,对我说:“你小子要倒霉了!”霎时,我觉得自己僵在那里了。
内心的恐怖才是运动时最深刻的感受,后来我用这种感受写了中篇小说《啊!》。这小说发表在1979年《收获》杂志上。
然而从命运上说,我又能称得上是一个福将。一方面我遭到太多的磨难、打击、重创;这些重创常常横向闯入,拦腰一刀,都是无妄之灾;然而正是这种时刻,往往老天会突然出手,奇迹般地挽住了我,峰回路转,使我绝地逢生。每每这个时候,我都会触摸到命运切实的存在,以及它不可捉摸的神秘。
那天,“清理阶级队伍”大会后回到家,情势紧迫,我迅速在心里把我的朋友排排队,其中最密切的、平日无话不说的朋友共有五个人。我必须与他们尽快见面,告诉他们如果我单位有人去外调,应该怎么说。倘若他们心里没底,突然见到我单位去人外调,不知道我出了什么事,再给外调的人一诈,弄不好一两句话就会要命。但是我怎么与他们联系?他们住在这城市的不同地方,如果去找他们,万一被发现怎么办?谁能保证此时我没被监视起来?晚饭后,我正想冒险去与朋友们联系,没想到这几个朋友竟然一个个接踵而来,好像接到通知一样,其实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就是想来看看我。前前后后来了四个,我赶紧和他们交代了情况,彼此做了约定,可是还有一位好友作家迟叔昌没法联系。我想明天一早上班前去他家一趟,谁料很晚的时候——十一点钟吧,忽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黑暗中两个眼镜片闪闪发光,正是迟叔昌。没有任何人让他来,他只是晚间路过我家时,看到我家的灯光亮着就来敲门,我拉他进来,把我的处境告诉给他,与他商定怎么应付。待他走了,我感觉自己原以为猝不及防的防线瞬间全都建立起来,心里稳妥多了。但是我很奇怪,此刻我最想见到的这些朋友,怎么会一下子都聚到我家?谁在我危机四伏时奇迹般地帮助了我?更不可思议的是,第二天到了单位,情况大变,人们对我的态度忽然发生转变,不再像看一个得了传染病的病人那样看我。连王姓同事对我也有了好脸,见了我居然还打了招呼:“来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好像我的出身变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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