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路可逃:1966—1976自我口述史(16)

2025-10-10 评论

一度,我为书画社揽来了工艺品加工业务——画彩蛋

很快就得知,昨天晚上我单位一个“黑五类”与他一个徒弟串联,搞攻守同盟,被别人发现并告发。“黑五类”搞串联是现行问题,立时成了运动重点。这样我就侥幸被放在一边。当然还有一个潜在的原因是,王姓同事并不愿意我出问题,他还指望着我给单位去招揽业务呢,如果没有我去跑,书画社的业务和大家的收入会直接受到影响;而这个“黑五类”的现行问题鬼使神差地冒出来,自然就把运动的重点吸引过去,也就放过了我。由此,我更明白自己靠什么活着,优势在哪里——就是努力把书画社所有人的肚子填饱填满,使自己能够被使用,才能在风雨之中摇摇晃晃立住脚跟。

运动中单位的气氛是异常的。我当时秘密地写过一篇散文,叫作《麻雀》,我感觉自己很像这种城市中最常见的小鸟,由于它们与人共同生存,时时刻刻面临着威胁与危险;它们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它们机灵警醒、戒备性强、不辞辛苦、时时刻刻保持着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严酷的环境锻炼出它们这种被扭曲的性格,正像我自己。这篇散文直到“文革”后的八十年代才发表出来。

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时,书画社里的丝印版画业务很好,可是上级要求整天搞运动,王姓同事就叫大家晚上加夜班。为了抓紧时间多挣钱,他又向上级借了一间房子,在柳州路上,原先也是个小人书铺,我们在这里再开一个丝印车间。几个车间一起干,产量明显提高。一天很晚时候,柳州路这边加班的人只剩下我、妻子同昭和另一位女同事,印完一块版后,必须将这块版送到贵阳路那边的车间去。这块版是领袖像。同昭用油纸将印版包好,由女同事送过去。印版是红色版,包装的纸被红颜色的色浆沾染得油乎乎的,细麻绳拴在印版的一角,同昭手提着印版交给那女同事时,顺口笑嘻嘻说:“像是块火腿!”她无心一说,我却立刻一惊,这话犯了大忌!我刚要用别的话岔开,那女同事已开口说:“冯骥才你可听见了,你老婆可说领袖像是火腿!”这句话在当时就是反革命。我一急,反应竟然相当神速,话茬也立刻跟上了,我说:“我没听她说,倒是听你说了。这屋里可就咱们三个人。”我说这话时一点也不客气,拔剑相向,好像瞬间来到你死我活的时刻。运动中有时就这样——忽然反目,生死立见。这女同事傻了,怔了一下,她是个很精明、晓利害的人,随即露出笑来说:“那就谁也没说呗。”我听了,也笑了。一个大浪头就这么过去了。

妻子画的彩蛋《百子图》

再一次在车间里一边干活一边说闲话,一位老同事不知把我哪句话听岔了,走了心,突然把身前桌子椅子哗啦啦全推开,趴在地上给我叩个头,这举动把屋里的人全惊呆了。他做了一辈子画工,在书画社里算成分较好的人。怎么办?我一个狗崽子逼得人家红五类给我叩头?这可要惹祸。那时人的精神全紧绷着,神经在皮肤外边,当时我好像连想也没想,立刻趴在地上也给他叩了头。我这高大的人忽然扑倒在地叩头,而且把头叩得挺响,还一连叩了三个,这一来不仅把事情变成玩笑,也扯平了。同事们都笑了,这个浪头也过去了。

其实,倘若这些事真找到我头上,也还是逃不过去的。我给他叩头不算事,他给我叩头可算件事,上纲上线,就是阶级斗争,是谁该给谁叩头的问题。幸好书画社的人都是些画传统国画的艺人,靠手艺吃饭,大多不爱惹事,出身又多半有些硬伤,只想着怎么保全自己,也就没人动这份心思了。这不也是我的福分吗?

到了1968年,我已经是一个专职业务推销员了。每天上班报到后,转身出来便跨上自己那辆杂牌车跑上街头,口袋里揣着两样东西:一是一个封皮上印着语录的小本子,里面写满关系户的人名和电话;二是纸烟,烟是业务员必备的社交工具;其他就要靠着自己的两条腿和一张嘴了。

在丝印版画流行一阵之后,需求渐渐低落,业务也就明显萎缩了,传统的古画临摹还没有恢复的可能,出路只有一条,就是将丝印转向技术相近的塑料印刷,去给各种产品加工印制塑料包装。这种转变,一边在材料技术上,一边在业务上。在这方面我脑子比较活,又肯动脑子,里里外外的工作就全压在我身上。首先我要寻找使用塑料包装的厂家,到哪里去找?我最初的法子又笨又吃劲,不高明,每天端着厚厚的电话本,从化工、五金、医疗、日用、玩具、机电等等栏目中查找一个个厂家,从厂名猜想它们的产品会不会使用塑料袋,然后拨电话联系询问。有时人家不需要,碰一鼻子灰,有时人家早就有定点加工,便遭到回绝,一旦有点可能就要抓住不放。这法子很像在大海里捞鱼,可是每一天都是从黑暗里一点点亮起来的,世界上的一切哪样不是从无到有?那时,我骑车在路上常常自言自语地背诵上小学时学到的米丘林的那句话:“不要等待大自然的恩赐,向大自然索取是我们的任务。”我调侃自己是满街跑的乞丐,但能讨到饭就是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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