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路可逃:1966—1976自我口述史(17)

2025-10-10 评论

我还要去采买各种适用的塑料材料,运到加工厂制成塑料袋,再运到书画社印刷,最后将印好的塑料袋运到厂家。只要批量不大,这一切全靠我的自行车来运。要将滑溜溜的塑料袋牢牢地捆在车上可不易,我从三轮车工人那里学会了捆绑东西的招数,能够把上百斤塑料袋结结实实绑在车上。可是一次到北郊韩柳树的糖精厂送货,路程太远,有一段土路,车颠得厉害,一下把一车的塑料袋全颠散了,哗地落了满地,那天风大,零装糖精袋只有火柴盒大小,被风吹得像雪片一样到处都是,急得我放声大叫,可是荒野无人,没人听见,没人帮忙,只能不断地嘱告自己别急,千万别急,必须将塑料袋全部拾起来,绝对不能少。这样从午后一直干到将近六点钟,把被风吹得方圆几十米的数千个塑料袋一个个全拾起来,重新包好捆上车送到厂家。从这些事情中我看到了自己的能力,得到自信,就这样一点点把书画社的丝印改为塑印,业务一点点扩大起来。单位有了钱后,又从泊镇买了两台四十年代日本造的老式圆盘印刷机,不但可以大大提高产量,还能印刷包装食品的聚乙烯塑料。

干业务推销虽然很辛苦,我却获得了这个时代最宝贵的东西——自由。整天在外,可以躲开单位那些潜在的不祥的人事关系,也不必想方设法应付愈来愈颐指气使的王姓同事。我天性不愿受束缚,喜欢独来独往。所以我以联系业务为理由,天天从早到晚尽量人在外边,事办完了,就串串门,找朋友聊聊,看看父母。那时,经过了“向十种人要房”等几次波澜,父母的住房被压缩到保定道树德里一间十来平米的小平房里。母亲手术后身体不好,心情郁闷,我去到那里,便扯东扯西,给她赶出聚结在心中的阴云。父亲在劳改,回家还要写检查。父亲写东西吃力,尤其写这种上纲上线的自我批判,他已经没有新词儿,赶上我去了就替他编,编好后再由他誊抄在纸上。有时候,实在无处可去,天还早,就在路边找个水龙头喝点凉水,然后在树下寻个地方坐下来抽根烟。一次困了,见身边堆了一堆施工用的细沙,躺在上边很舒服,再给太阳一晒,竟呼呼睡着了,直到渐渐觉得身子有点凉,醒来一看天已晚了,便骑车回去。

一度靠印制红袖章吃饭

我却很喜欢这种生活,甚至现在还会怀念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只有不自由的时代里,才能感受到自由的珍贵而倍加珍惜。

躲开运动,躲开现实,是当时很多人心中的一种渴望。就像霍桑写过的那个短篇,一个终日烦恼缠身的人,一天忽然奇妙地离开了现实,来到一个世外桃源般无忧无虑的世界里,虽然仅仅待了一天,人间却已过了十五年,待他回到现实,曾经所有纠缠他的烦恼都已经过去了。在“文革”中,我无处去寻找这样的能躲过现实的地方,但是我给自己创造出一种别样的自由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没有“文革”,没有尔虞我诈,置身其中,能够让心灵得到喘息。

“文革”一连串席卷全社会的运动中,最后一个高潮是“一打三反”。这个运动来势极猛,要打击的人各种各样,有现行的也有历史的,有政治的也有经济的。当时有一条标语,贴在大街两旁到处都是:“杀!杀!杀!杀出一个红彤彤的世界!”于是又开始新一轮的学习、揭发、批斗、批判、再批判!又是一阵无法逃避的疾风暴雨,又是“该抓的就抓,该杀的就杀,该管的就管”。这次运动出现了个意外,身边冒出一个让大家吃惊的事来——书画社的会计贪污被人揭发了。这会计姓苑,是个单身的老处女,五十来岁,家在老城里,人干瘦而木讷,平时很少说话,走路很轻,做事很谨慎,抽屉里每一个小纸片都放得整整齐齐,大头针、曲别针、橡胶圈都分别装在一个小纸盒里。她被揭发出贪污,出乎书画社所有人的意料;会计从账里偷钱,这种事本身就引发人的兴趣,而书画社的经济一向拮据,会计贪污是私吞集体的钱财,引起了众怒;于是书画社的运动有了一个众所关注的新主角,一时不会再去怀疑别人,明显看出那两个“死老虎”有点释然了。可是,这个会计的问题不好搞,不知道是由于她胆小心怕,不善表达,还是问题太大,说不说都难逃罪责,只能拒不交代,反正她一直把唇缝紧紧闭成一条直线,不论怎么审问也一声不吭。这使得书画社的运动迟迟推动不下去,没有新成果,上级要求加大审问力度,天天把压力升级,一连多天,她还是像哑巴一样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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