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文革”经历中最凶险的一次,是我们自己招惹的。
1971年9月下旬,一个天塌地陷般的消息在人们中间传开——林彪叛国,命丧蒙古。这是太可怕的消息!非但绝对无法相信,也没理由相信,万一误听了呢?说出去会立即杀头。可是后来这消息一经官方证实,各种传言就满天飞了。但这些传言只是在自己的亲朋好友中传播,有点像今天的微信,但流传又快又广。于是,市革委会发出紧急文件,要对一切蛊惑人心的谣言进行追查,一追到底;对制造谣言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坚决打击,绝不留情。
这种事情本来与我们毫无关系。可是,一天晚上同昭的三妹忽然来到我家,神情显得很为难,在我追问下一说,便使我觉得大事不妙。
原来在“林彪事件”发生后的各种小道消息中,有一条热传,说天津军管会刘主任是林彪的亲信,见大事不好慌忙乘车直去塘沽,打算出海而逃。上边得到报告立刻派警车追捕,刘主任见无法脱逃,在津塘公路上开枪自尽。
这条传闻当时流传得很广,我也听说过,是在艺术博物馆工作的好友崔锦来串门时说的。妻子同昭去看她妈妈时,告诉她妈妈了,她三妹在旁听到,又告诉给三妹夫,三妹夫便在自己的工厂里到处说。正赶上市里追查谣言的紧急文件下达,厂里把三妹夫查了出来,三妹夫马上供出三妹。这事出在当天下午,还没找到三妹头上呢。
我和三妹研究该怎么办。三妹说,如果来找她,她一口咬定是自己在公共厕所听到的。三妹在我的印象里,善良、执着、有情义。她说:“这谣言谁都知道,我就这么说,我不怕。反正我不能把大姐说出来。”
我不知道她是否能撑住,她咬定的谣言来源人家是否相信。整整一天我们在不安中度过,没有任何动静。不知三妹单位会给她怎样的压力,我为她担心。
晚饭后我和同昭去三妹家。三妹夫妇就住在我们结婚时住的那间小屋,他俩和衣半躺半卧在床上,三妹的脸像张白纸。她说,三妹夫的厂子——重型机械厂今天下午去了七八个人,找到她单位圆珠笔厂的政工组,对她拍桌子打板凳,逼问她谣言从哪听来的。三妹说在公共厕所听的,他们不信,翻来覆去给她施压力。三妹黯然地说:“反正我够呛。”我看到了三妹脆弱的一面。
三妹夫说:“你就说大姐告诉你的,大姐再把谁说的说出来,不就全没事了吗?对不对大姐?”他说完面对同昭。
同昭没说话。
我看出三妹这条“防线”不牢靠,便对她说:“你如果撑不住就说是听我说的,千万别说你大姐。”
同昭说:“不,说我,本来也是我说的。我惹的事我担着。”
我对三妹说:“你听我的,一定说是我,我有办法叫他们相信。”
我和儿子(1968年)
当然,我们都感到事情的不妙,危难当头了。尤其同昭告诉我一定不能说出崔锦来。崔锦爱人的父亲是国民党军人,1949年跑到台湾去了,他家算“反属”。这事会给他家招致大祸,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这事只能自己扛着,是祸躲不过!
第二天我托个辞儿待在单位里,等候灾难降临,这滋味就像等着被提审。整整一上午,没有任何动静。单位里像往常那样忙着印塑料袋。几台小小的简易的印桌同时在印,一个人掀版放塑料袋,一个人用刮板刮着色浆,一些人做整理。房间到处堆着空白的和印好的塑料袋。一座烧煤球的小火炉加上二十来人干活冒出的热气与喘气,屋里暖烘烘。不知谁放在炉膛里的山芋烤熟了,空气里飘着烤山芋的香味;如果生活就停在这一瞬间多好。我心里暗暗祈求上天饶过我们这次,我们没干过任何坏事,我们是无辜的。
午后,塑料厂来电话说我们加工的塑料袋尺寸有些问题,叫我去一趟。我放心不下这里,却又必须去一趟塑料厂,心想反正塑料厂不算远,快去快回,赶快骑车去了,尽快把问题解决好,便赶紧回来,可是一进门就发现情况不对了。
同昭不在,屋里没人说话,静得异常。王姓同事低头看什么东西,不理我,那个管政工的副手也不在屋里。我心想,坏了,有问题了。
我走到王姓同事跟前对他说塑料厂的事情已经解决,然后禁不住直接问他:“同昭怎么没在屋里?”
他说:“老隋刚刚把她叫走了。”他看我的眼神有点异样。
老隋是文化馆革委会主任,主管全馆的大事和政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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