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路可逃:1966—1976自我口述史(19)

2025-10-10 评论

出事了!这一刻,我觉得陷入了一个灭顶的深井里。

我的心已经全乱了。虽然假装什么事也没有,手里干着活,心里则乱糟糟地想出了很多可怕的情景、画面和后果吓唬自己,以致别人和我说话也没听见。

我奇怪的是,前晚与三妹说好,如果她撑不住就说是我说的,可是现在为什么不来找我,而是把同昭叫走了?是不是先从同昭那里摸摸情况,再来找我?我着急又不安地等着、挨着,直到下班骑车跑回家。屋子是空的,同昭没回来。过了半个多小时,她回来了,脸色不好看,等到她开口一说——原来灾难落到她的头上了。

同昭说,就是午后我去塑料厂的时候,突然一辆大卡车停在书画社门口。书画社的门是开着的,五六个穿绿军装的大汉从车上跳下来,进门就气势汹汹地问:“哪个是顾同昭,跟我们走!”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把书画社的人吓坏了。王姓同事问他们是谁,什么事。他们只说是重型机械厂的,原因不说,只说要把顾同昭带走。王姓同事马上打电话给文化馆革委会主任老隋,老隋说:“人是我们系统的,他们和我们不是一个系统,不能随便带人走,叫他们先到文化馆说明情况。”

这群人走了半个小时,老隋来电话叫同昭和我单位那副手到文化馆去。

同昭说,她到了文化馆,一进前院楼上的主任办公室,阵势已经摆上了。十来个人坐满一屋子,有两个女的,其余全是男人,满屋人都对她虎视眈眈。她渐渐弄明白这些人是两拨人,一拨是重型机械厂——三妹夫单位的,都是男人,尤其一个矮个子的头头,特别蛮横;一拨是圆珠笔厂——三妹单位的,有男有女,说话的口气比较缓和些。这两拨人组成临时联合调查组追查谣言的源头。老隋和我单位那个副手也在座。同昭按照自己想好的话,说这个谣言是一天她下班经过第一中学时,正赶上学校放学,她听两个走在身前的学生说的。她的话立即遭到否定。那个矮个子的头头说:“所有谣言都说是在这儿那儿听来的,路上听到的,排队买东西听到的,厕所里听到的——都是编的!你妹妹不是说是在厕所里听到的吗?现在怎么改口说是听你说的了?告明白你,今天你不老实交代出来,别想回去!”他的声调很高,很厉害。

我问同昭:“没打你吧?”

同昭说:“不会,老隋在呢。”

老隋是从自来水公司调来的,一个比较文气的干部,戴一副深度的眼镜,人挺随和,通情达理,也不左,他对同昭印象一直很好,曾对我说过“你老婆可是个老实人”。

老隋在场,我放心一些,可是同昭把自己的话咬得很死,就成了僵局。老隋给同昭单独做了工作,他说,他不认为同昭会编这样的政治谣言,只不过怕连累亲近的人,不肯说出来。同昭的坚持却使他为难。他也不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

接下去的两天我们两人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这压力与抄家不同,抄家是全社会的一场狂风暴雨或政治大地震,众人一同遭遇,一起受难。这次不同,是一块巨石只落到我两人头上,只能是我两人撑着,但这石头愈来愈重,很快就要把我们压垮压死。

一连两三天,同昭天天要到文化馆接受逼讯,我在书画社里等着坏消息随时到来,度日如年。一天下午老隋把我叫去,单独与我谈话。我听见另一间屋声音很大,像在喊,我知道同昭在受审。我恨不得跑过去说是我说的,但同昭对我说过,你说不但没有用,只能白白再搭上一个,反正不能把人家崔锦说出来。最后可能两人都被关进去,那么儿子谁来管?托儿户再好,人家也要吃饭呵!

老隋对我说话时,态度不厉害,可是他把事情的可怕后果摆在我面前,那就是公安机关的介入。现在全凭老隋的一再坚持,才没让他们把同昭带走。可是公安介入,要带走就带走了。摆在我们面前清清楚楚的是断崖与深渊,出路只有把谣言的来源供出来。当晚,我对同昭说,是不是到崔锦家串趟门儿,打听一下他从哪儿听来的。万一他是从某个公众场合听到的呢,那不就好解脱了吗?同昭不肯,她说那会把人家吓坏了。我说,我保证不会把咱们被调查的事告诉他们,只是先从侧面摸摸情况。同昭这才同意去一趟。

妻子和儿子

我们早早吃过晚饭,就去崔锦家,正赶上他们夫妇俩和两个小女儿一家四口吃晚饭,屋子正中一张桌子,桌子正中摆一大碗冒着热气的水饺,崔锦的爱人笑呵呵叫我们一块吃,腰上还围着一条带褶的围裙。一看他家好好的小日子,同昭用眼神示意我别再说了。吃过饭聊天时,我还是问崔锦:“前些日子你说军管会刘主任逃跑自杀那消息是从哪儿听来的?”我说话时尽可能表现得很自然和随意。崔锦笑道:“那消息是谣言,没几天那个姓刘的就露面了。”崔锦的爱人在旁边说:“我弟弟来说的,谁知哪儿听来的。”我爱人一听赶快岔开话,怕我再问,我们坐一会儿就出来了。回家路上同昭说:“如果咱把崔锦说出来,人家全家就完了。咱们就是被关进去,也不能说出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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