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路可逃:1966—1976自我口述史(20)

2025-10-10 评论

回到家,同昭就跟我哭了,她说:“如果我进去,孩子就交给你了。但你决不能说出人家。咱不能害了人家。”

同昭是不爱哭的,只爱笑。她甚至从来不哭的,这是我认识她十年来第一次哭,为了儿子,为了她将毁灭的家庭。

然而这一刻,叫我感到自己的妻子像个挺巨大的人。她不再是平日里我眼中那个需要保护的弱女子,她是一个有情有义,如此勇敢的人。我也落下泪来。但我们都没哭出声,好像一出声我们就支撑不住自己,就会彻底垮了。我至今清晰地记得那个漫长又绝望的一夜,那夜的气氛、情景、画面与声响。我们没再说话。我知道她一夜没睡,但她不再和我说话。她知道我多愁善感的天性,她不愿意惹起身上这种没用的东西,她需要强有力的东西,但此刻好像我不能给她,我深深感到自己的无能和对她的无助。世界这么大,全和我们无关。

转天同昭一早照规定去了文化馆。我守在单位,感到坏事随时可能发生。这时我单位的人已经全知道我们碰到的这件事。肯定有人担心,也有人幸灾乐祸,但没人跟我说话,好像也在等着结果。两个小时过去了,忽然开门了,同昭走进来,竟是自己走进来,没人跟在后边押着她;同昭脸上竟然还带着笑,对我说:“没事了。”然后一边戴套袖一边轻松地说了两个字:“干活。”

这变化使我惊呆,太不可思议了,太无法想象了!难道真的能绝地逢生?真的会死里逃生吗?怎么有这种可能?真有神灵护佑她吗?一块当头马上落下来的石头,竟然会自己突然消失了?我不解地看着她,她竟一如往常地与同事说话,还很自然地露出笑容,她这样反而弄得同事们不知所措。这时我已经相信这不是幻觉,是事实,但事实是个谜。

我一直憋到下班,回到家,她才告诉我一个突然发生的奇迹——

今天,联合调查组对同昭高度施压,并下了最后通牒,说下班以前再不吐口,就要把同昭扭送公安局。同昭还是拒不供言。那个重型机械厂的头头火了,跑到同昭面前大声叫着:“告明白你,这个谣言九月底就传出来了,你不说我们也知道。”

就在这一瞬间,同昭说——她感觉脑袋里一亮,突然反问他:“那你是从哪里听来的?你听到的时间可是更早呀。”

她这个反问居然把那个头头问住了,那人一时傻了。此刻,调查组里的所有人——不但圆珠笔厂那些人都不说话,连重型机械厂的另几个人也闷住口了。可能这头头平常太蛮横,很不得人,关键时没人给他帮腔。这个瞬间显得很长。这头头很尴尬,竟无话反驳,脸上的横劲也没了,成一个泄了气的球!老隋出来说话了。他对联合调查组的人说:“既然你们听到的谣言更早,那就没必要再在这里追了。源头在你们那里。”这话是结论性的,对他们也是致命的,对同昭却是救命的。

“文革”中我一大家人的合影。时间在1973年,运动高潮过去了,大家脸上变得轻松一些,那天阳光也分外明亮,便留下生活稀有的美好的一瞬。照片左起:妻子、二姐、父亲、儿子(前)、我(后)、大姐(中)、母亲、弟弟(后)、外甥、外甥女、四妹、外甥

没想到,这样一个无法逃过的灾难竟然在瞬息之间自己消亡了。

等这拨人走掉,老隋对同昭说:“你要吸取教训,有些话只能听,不能传。”然后放她回来。

真不知怎么感谢老隋!老隋帮助了同昭。

真不知妻子会如此勇敢,如此机智,化险为夷!我一激动猛地抱起她来,她呀地一叫,原来她的头差点撞到顶灯上。我们大笑起来,直笑出声。

那年我俩不到三十岁,多年轻,多无辜。这就是我们的痛苦与欢乐。死神与我们擦肩而过。我们从这件几乎要了命的事中认识到了什么?

人、亲人、自己,还有这个凶险的现实?

“林彪事件”过后,大革命对全社会大规模破坏性的冲击已经过去,尽管上边总在警告说“七八年后再来一次”,但实际上已经失去“文革”初期那种狂想与激情。理想最终还要被现实收拾。那些当初罢课闹革命、再无法回到书本里而成为社会问题的孩子们,被一批批送到天南地北。我们这些社会上各单位的职工常常接受任务,去给那些必须上山下乡的孩子们的家长施加压力,逼着他们交出户口本和粮本。只有撤销那些孩子们的户口,断其口粮,才能把他们逼出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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