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路可逃:1966—1976自我口述史(24)

2025-10-10 评论

妻子洗衣用的搓板

年轻的父亲与没长大的儿子常常是一对伙伴

四川路上这间美妙与神秘的琴室,我只去过六七次。后来他不再领我们去了,大概那房子有变故了。再一次听到他弹琴是“文革”末期在书法家辛一夫先生家,辛先生家有一架破旧的德国琴。延年那天弹了一曲李斯特《匈牙利狂想曲》。他弹得很强劲,有种桀骜不驯的气质,让我听得五体流畅,此后就再没见到他,与他的联系没有任何原因地中断了。人们对他的去向说法不一,有人说逃出国了,有人说被抓了,八十年代听人说他去俄罗斯找他爸爸去了。在我与他曾经的交往中,他从不谈他自己,有一次我想对他“刨根问底”,他说:“朗费罗(这是他给我起的洋名字),别问我,这样会对你好。”对于我,他好像是“上帝”派来专为我弹琴、抚慰我心灵的,我对他一无所知,但他活生生的人与琴声却留在我“文革”的生活里。这个人的才气被那个时代浪费了。

“文革”期间我画过一幅《北山双鸟图》。那十年我的生活情感都在其间

十年中,我们一直凭着天性以这种方式生活。我们之所以没有被“文革”宰割,是因为我们活在自己的心灵里,我们对文化的敬畏始终还在,唯美主义还在,虽然我们在生活底层,但我们的艺术生活是自我的,纯粹的,精神至上。在每次返还查抄物资时,我和同昭最关心的是有没有昔日有价值的艺术品与人生遗物。而十年中每次迁居都给我们带来一次机遇,使我们得以用审美想象和有限的艺术品来打扮我们的生存空间。当时我就写过一句纪伯伦式的话:

“不管在任何地方都让美成为胜利者。”

这也是1985年我写中篇小说《感谢生活》时要表达的东西。

1972年以后,社会生活像大海,上层风狂浪急,底层舒缓不惊。被“文革”冻结的书画社的老业务出现了缓解,原先做古典临摹的老关系户外贸工艺品出口公司又找上门来,开始是试着来,像踩冰过河。他们最先拿来投石问路的是让我们画鸭蛋(彩蛋)。我们以前没有画过鸭蛋,蛋壳不容易画,如同画瓷器,不是画在平面上,是画在圆圆的凸面上,必须悬笔立腕,笔锋随着弧面转动。我们书画社确实有些能人,很快就把这技术掌握了,所画鸭蛋十分精美。同昭在双黄蛋上画的《百子图》和《百蝶图》在波兰波兹南手工艺品展览上还得了大奖。可是要恢复传统绘画必须得到上级同意。我就把这些彩蛋拿到区文化系统革委会,说这不是“四旧”,是出口工艺品,国家外汇需要。主管这事的干部问有没有“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我说:“只是些山山水水、花鸟鱼虫,婴戏图上的人物都是古代劳动人民的小孩。”还说,“全是出口,没有内销。要毒害也去害外国人。”这才同意了。

1968年我自绘在睦南道58号家居生活的景象

于是,车间内的圆盘机拆了,塑料印花业务结了。画案重新支起来,久别重逢的笔墨丹青也摆上来,大家像回到家那么高兴,纷纷把自己阔别已久与擅长的形象画到雪白的鸭蛋壳上。

此时我感到,这与我在家里画的那种“伤感的水墨”已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画。一种是绘画,一种是手艺。“文革”使我明白了绘画的本质。尽管我的画仅仅属于个人,但它从属于一己和自由的心灵。

“文革”期间我总共搬了六次家,所有搬家都是被迫的。所以我自嘲为老鼠搬家,还有一句:老鼠过街,人人喊打。

先是结婚,家里没房,自父母家搬到松竹里2号,跟着又迁到睦南道58号后院。我喜欢这个私密性强的独家小院,关上门,自成一统,别人看不见我们的生活。夏天里种上丝瓜葫芦,再用竹竿支个棚架,待到枝蔓爬满,绿叶重重,葫芦丝瓜有姿有态地垂吊下来,大鸡小鸡在下边一跑,我便从中放个板凳坐坐,饶有意趣地尝到瓜棚豆架的味道。到了冬天,墙壁单薄,门框和窗框都是铁的,窗玻璃比纸只厚一点点,室内外变得一样冷。我们用玻璃罐子养了两条小金鱼,白天上班时熄了炉火,下班回来玻璃罐里的水就冻实了,小鱼被冻在冰块中间,一动不动,却还瞪大眼惊奇地望着我。我们的屋子太小了,烟囱短,留不住热气,于是想出个法子,把烟囱组装成拉管长号的样子,先在屋里做一个折返,再伸出窗外,这样便能使热气尽量散发在屋里。到了三九天气,尽管外檐下垂挂的一排冰挂有一尺多长,室中却温暖如春。西北风起来,冰挂会发出奇异的声响,我称它是我们的排箫。我们最喜欢清晨窗玻璃上冻结的冰花,光亮而奇异,引发我们的幻想……所以,我把这个静谧的小院视作我们小小的港湾,它给我们一种安全感。我对妻子说:“咱们一辈子都住在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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