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路可逃:1966—1976自我口述史(25)

2025-10-10 评论

但是,生活总是击碎我们的梦想。

我们在这小院只安全地生活了两年,同昭父亲的单位就把封存在前院房中的所有查抄物全部运走,前院房间空空如也,随后有人搬了进来。我们住的后院与前院的走廊有两扇磨砂玻璃窗相隔,窗子一直紧闭,看不到搬进前院的是何人。这家人搬进来的第三天,是一个星期天,我正在院里帮助妻子晾晒洗好的衣服,哐的一响,那个窗子忽然打开,一个人从里边向外张望,是个中年女子,穿着绿军装,正待看清是谁,啪的窗子关上并闩上。妻子问我是谁,我说一个穿绿衣服的人,别又是红卫兵那些人吧?同昭很怕是新婚之夜住在楼下的那种人。我们去到赤卫队长杨增那里打听。杨队长说,住进前院的是市军管会的政委,告诉我不要打扰他,他也不会搭理我们。

这一来,不管他搭不搭理我们,我们现在都像一对老鼠住在猫窝旁边了,必须加倍小心,说话防备隔墙有耳,再不能放唱片,尽量叫朋友少来串门。同昭爱笑,特别是出声的笑,从此我发觉她笑声变少了。

一天夜里我们被来自屋顶上的一种声音吵醒。有人踩着房瓦行走,声音在夜间十分清晰。我突然大叫一声:“谁?干什么的,你别跑!”跟着就听到有人踩着房瓦跑走的声音。

第二天,我做了一件傻事。我跑到前院临街的正门去敲门,开门的是一个穿军装的警卫员,我好心告诉他们昨夜房顶有人走动,请他们小心。谁料三天后杨队长就把我找去,说我惹麻烦了。前院的政委说我的行为是恐吓他们,政委感到后院住着两个出身不好的人不安全,叫我们搬走。指示房管站分配两间小屋给我们,地点在芷江路六合里一幢临街的三楼上,要我们尽快搬走。

我跑去看看房,是一个单元三间房,两户合用。一间是较大的单间,另两间较小是里外间,分给我们的是这个里外间。由于房子是新盖好的,那个单间还空着。房子方方正正,很干净,可是两户人住在一个单元里生活会很别扭,尤其还得共用一个厨房和厕所,但我们没有选择,只能服从。

第二天就找来两个朋友,借了一辆板车和一些绳子,好在芷江路不远,我家的东西少得可怜,几个小时便搬了过去。在离开小院前,我又用了很多时间,在屋里屋外细细搜寻,看看墙缝里砖底下有没有秘密写作的残稿,可别把“罪证”留在人家手中,这是要紧的,也是要命的事。

搬到新居的当晚太累了,来不及收拾刚刚搬来的东西,就在房间正中架起床板睡下来。没想到夜里出现了一件挺恐怖的事——我忽然听见一个人在屋里走动,光线太黑看不见人,鞋底擦着地面的声音却听得清清楚楚。我屏住呼吸,轻轻推醒身边的同昭,告诉她屋里有人。她吓得不敢出声,只听见这“人”就在身边,拿起一个铁罐似的东西,跟着响起哗哗的响声,竟是一种往铁罐里尿尿的声音,而且这声音就在身体左边两三尺远的地方。我大叫一声:“谁?”我的喊声惊动他,尿尿的声音停下,不一会儿走路的声音又嚓嚓地开始了。

刚才被这声音惊醒时,屋里漆黑,什么也看不清。这会儿瞳孔大了,看清屋子了,使我惊讶的是并没有人!有鬼?我跳起来,大着胆子去开开灯,灯光下屋里明明白白只有我和同昭两个人。同昭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像在向我寻找答案。这时,我又听到这“人”的走动声,再一听便明白了——这声音来自隔壁另一个单元。难道墙壁会这么薄?好像隔着一张纸。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房子。

我对这声音放心了,但对这房子太不放心了。难道从此天天夜里关上灯,我们都要和隔壁单元的这个人共用一个空间?而且在我这个单元还有一户没搬进来,待这户人家搬进来后,也要参与到这个空间里来。这真是个匪夷所思、闻所未闻、令人毛骨悚然的房子,比我那个“如同住在猫身边”的小院岂不更不安全?

这事关我们今后的生活,只要我们住下来就很难再搬走,我必须下决心解决。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马上搬回睦南道58号后院,把压力转给前院的政委,只要他想拥有我们的小院,就得先为我们另找房子,他有权力办这件事。幸好58号后院的钥匙还在我手里,反正他不能硬把我们轰到大街上。当然,这需要我拿出勇气来了。为了未来的生活,我只能孤注一掷了,反正我已经被逼到绝路了。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三个小时又把家搬回到睦南道58号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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