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路可逃:1966—1976自我口述史(27)

2025-10-10 评论

抄家后,我们依然未改的仍是对艺术的挚爱,在那苍白的时代,对精神与美的追求反倒更强烈。有了自己的家,便用自己的双手去搭建。我们精心将劫后残余与这几年收集到的艺术品,将这房间构造得愈来愈可心,也愈喜欢愈用心。一次忽然有一种书斋的向往,我便随性把靠北的窗子改做一个书架,窗框中间架几块横板,将我的藏书全摆上。我还请一个朋友给我拍了一张照片,这便把我神往的生活变成现实了。照片中有两个细节带着那个时代的印记:一个是左臂肘部那个大补丁;一个是背后那本《马克思的青年时代》是本假书,封皮是我做的,为了障人耳目,里边的书是封资修的大书——托尔斯泰的《复活》。

从思治里出去拐个弯儿就是一个热闹的商业区——黄家花园。十字交叉的两条街挤满百货店、副食店、粮店、糕点铺、饭店、酒馆、早点铺、文具店、理发店、书店、裁缝店、修鞋铺、照相馆等等生活之所需应有尽有。那时的书店是最乏味的地方,里边的书不过几十种,清一色全是“文革”书。吸引我常去逛一逛的是旧家具店与委托店。“文革”抄家后的老家具和幸免于难的艺术品,以及有历史文化价值的老东西不时会在这儿冒出来。有些东西极其珍贵,但现在成了时代的弃物,价钱便宜至极。一幅镶在极其精致的鎏金画框里印象派的风景画只要五块钱,一块汉瓦当一块钱,一块唐代海兽祥鸟葡萄镜两块钱。委托店的营业员黄大维说这块铜镜是大收藏家周叔弢家里卖出来的。那时没人要这些东西,而有这些东西的人家大都是被抄户,缺钱花,便拿出来换现钱。可是我也缺钱,那时花两角钱买一包肉馅可以做十二个小丸子,美餐一顿,我得从这样的生活费用里往外挤钱,因此许许多多好东西都“云烟过眼”了。如果下狠心买到一件这种叫人心馋的东西便会倍加珍惜。这样下来几年,我们的屋子与一般人家大不一样了。在那个时代,在普通人家是看不到艺术品的,美被视为一种奢侈。同昭给儿子缝了一件衣服,只是在色彩和式样上别出心裁,在街上就招来议论说:“这孩子修了。”这个社会真是与美也要作对。

1972年基辛格访华,随访的温斯顿·洛德的夫人包柏漪是我一楼邻居教师包经弟的侄女,她从北京来看她的姨妈。那时中美隔绝二十多年,突然来访是件大事。包柏漪在她姑妈家听说楼上住着两位画家,很好奇,跑上楼来拜访。我们觉得自己的家太贫寒,难以待客,挺尴尬,没想到她却惊讶得大呼大叫,用她不纯正的中文说了几遍才听明白——圣殿。

听明白了这话之后,我大惑不解。如此的清贫,连床都是用铺板和凳子架的,何殿之有?后来才明白,正是在那个文化贫瘠的年代,我们这个琳琅满目、艺术充盈的小天地,纯粹的尚美的精神,混合着温馨的生活气息,还有在光线晦明中一种隐隐的神秘感,才使这个来自异国他乡的闯入者感到惊奇乃至受到震动。看到她兴奋的样子,我和同昭互相用眼神传递心中的自豪。我们挺激动——我在激动中容易做错事——我拿出画了半卷的《清明上河图》给她看。那时我无事可做,又舍不得时间白白从身上流掉,就临摹古代名作。这是我的专业,尽管当时临摹古画业务中断了,做这些事没有任何经济意义,我却下决心把这件自己酷爱的画史上的绝顶名作临摹下来。

显然,包柏漪没见过这幅画,她被这件无比繁复和巨大的画卷惊呆了,忽然一下子跪在这幅画前面。这使我大惊,屋里的人全都大惊,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对艺术如此虔诚,并对我的摹品行此大礼。我激动得浑身发热,脱口而出:“我给你画一幅吧!”

她惊喜若狂,我却为“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付出整整一年多的时间,为她一笔不苟地临摹了这幅巨型的《清明上河图》的全卷。当时,我没有任何功利的想法,只为了自己一时的激动,只因那时太缺少知音,艺术没有社会的呼应,她一呼我就应了。还有,那时中国没有市场经济,人没被商业化,不会作秀。事后明白也晚了,白白付出太多时间给了人家一次即兴的表演,可是花出去的时间再找不回来了。

现在回忆起,在时间过剩的日子里,我真正获得的还是对人生的享受。

对于我们,这种享受自然离不开读书与画画。在当时的社会,文学和艺术绝对没有出路。这只是我们一种纯粹的热爱,一种心灵的需要和至真至纯的精神生活。那时,朋友们的往来很即兴,想走就走,想来就来,常常将对于一本好书的感受作为谈资,互相评论对方的画。思治里的房间虽然并不大,却摆得下整张画板了,可以画四尺整幅的画,甚至可以临摹苏汉臣《货郎图》和郭熙《溪山行旅图》那样的中堂画。那时,和我们来来往往的朋友中,很少几个是有点名气的作家艺术家,大多是纯粹的热爱者。文学、绘画、历史、设计、翻译、工艺等等,各有所爱,各有各的“学问”以及独特的见地,串门时碰到一起就海阔天空,但绝不敢自称为“沙龙”,沙龙是个敏感和必须避讳的词,弄不好会给打成一个“裴多菲俱乐部”式的反革命小集团。我们只是一个游牧式的艺术部落,今天碰巧在我家,过两天可能在别的朋友家碰面,还有一些喜欢画画的年轻人到我家来玩,我也会教教他们传统的国画技法。笔墨纸砚便常摆在桌上。儿子受到熏染,也爱画画了。一次,几个朋友正在我家,见到儿子从幼儿园回来,大家逗笑叫他画我,儿子拿起笔抹几下居然挺像:大脸盘,头发乱,胡子拉碴。我对儿子说:“你再看看还有什么细节?”他看看我,用笔点了两个鼻孔。朋友们看了,笑道:“你儿子观察得很认真,他抬头观察你,看得最清楚的就是这两个鼻孔了。”孩子给我的生活平添了异彩,在他上小学之前,就把他从托儿户那里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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