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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们的生活没有脱离“文革”,我们仍被“文革”的铁网笼罩着。它时时会证实自己的存在。政局每有动静,我们便会立即感受到:电台会有广播,单位会开会,派出所会突然搞搜查行动,以查户口为名,看看我们这类人在干什么,街道代表也会突然闯进来,板着脸问东问西。一次晚上一位工艺美院的朋友来串门,聊得尽兴,十点钟还没走。街道代表大崔突然带着几个人咚咚咚上楼来,气势吓人,好像来抓土匪。进来冲着我就问:“他是谁?”我说:“工艺美院的一个朋友,来串门。”她又问:“怎么这么晚还没走?”我这朋友出身很好,满不在乎,反问她:“这么晚你干吗来?又没请你来。”这一来,双方都有气,眼看就要吵起来。我马上笑呵呵地说:“你们都该来。这位是我们街道代表崔主任,她晚上常搞巡逻。这位是工艺美院革委会的负责人,来谈谈画毛主席像的事。”我这话是在告诉大崔,这位客人比你们出身还硬,你别惹他。我的话挺管用,她立即变得客气起来,借茬有事带着人走了。
街道代表是特殊的一群人。我曾在小说《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中写了这样一位街道代表。他们本来就有很强的窥私欲和干涉欲,有了街道代表身份,便可以随便把脚踏进我们这种人的生活里,想出现就出现,可以说,街道代表这个身份把他们的窥私欲合法化了。由于他们的无知,他们的伤害性就更强。有一次我到区革委会文化组办事,一个干部拿出两幅画来,对我说:“你来得正好,你是画画的,来帮我们看看这两幅画是不是有问题。”跟着他解释说,这两幅画是劝业场街居委会送来的,他们那里有个老右派每天不说话,哪儿也不去,也不和任何人来往,只待在家里画画,他画画有什么用?街道代表忽想,他是否用画来搞反革命活动?一翻他的画,还真的看出了问题。
我看了这两幅画,并没什么特别,都是常见的题材,画面也很简单。一幅题着《竹石图》,画中一块石头和几竿竹子,另一幅题为《林溪图》,画中上边是树,下边是溪水。但经街道代表一说就是大问题了。
1974年一位画友约我到他单位去玩,他在美术出版社连环画编辑室做编辑,也画连环画。在出版社那幢老楼一楼两间宽绰的房子里,横竖放着一些桌案,坐着七八个人在工作,他们多是连环画画家,其中几位还挺知名,“文革”前我看过他们画的“小人书”,印象很深。此外还有两位是文字脚本的编辑,脸上都长着胡子。在这里,我认识了连环画编辑室的主任李定兴,一位略矮的中年男人,黑黑的眼睛明亮有神,说话声音大,热情爽快,他大学学中文,不会画画,负责选题、定稿和编辑室日常的行政工作,自己也写文字脚本。我与他聊得来,很快就熟了。一次他对我说:“给我们改编个文学脚本怎么样?”
这话勾起我的兴趣,原因有两个:一是我从小就是小人书迷。母亲给我的零花钱全攒下来买小人书了。我最早的藏书是小人书,最多达到六七百本,心中的偶像全是由衷崇拜的连环画家。自己还曾经自编自画过几本小人书,再用棉线装订起来,把它们与自己偶像那些名作放在一起。那时我把出版一本书看得极其神圣与高不可攀。“文革”初,这些儿时的珍存全部付之一炬。抄家后的一天下班回家,看见几个邻居小孩坐在道边翻看着一本厚厚的连环画,再一看竟是我珍藏的沈曼云四十年代的名作《沈万山巧得聚宝盆》,可是我并不感到心疼,而是麻木——那只是远去的儿时的梦了。可是如果现在叫我编写一本连环画,还能印刷出版,不是把儿时的梦又唤回来了吗?
另一个原因是,“文革”之前我刚刚开始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和画,初尝到自己手写的文字变成铅字时的欢欣,但如今这样的事中断了。“文革”中文化是最森严的禁地,无人涉足,出版物都不署名,报纸上的文章也只有姚文元和张春桥署名,写作班子都是集体署名。可是,没想到连环画居然还可以署名,只是没有稿费,没有稿费我也愿意试一试。我知道,单靠写连环画脚本是不会成气候的,但可以证实一下自己。
写作长篇小说《义和拳》时的情景
李定兴给我的第一个活儿,是将一部河北梆子剧《渡口》改编成连环画。我努力把它写好,一个月后交稿,李定兴看了说文字不错,简洁生动,这使我十分得意。他把这脚本交给青年女画家王公懿来画。王公懿是李文珍学生,毕业于中央美院版画系,如今已是一位出色的旅美画家。这本《渡口》是她画的第一本连环画,也是我编的第一本连环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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