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路可逃:1966—1976自我口述史(29)

2025-10-10 评论

但是,正是在这里,我走错了第一步。

《渡口》描写一个革命小将划行渡船时,勇擒一个暗藏杀器的阶级敌人,这是一部典型的突出敌我矛盾、宣扬阶级斗争的戏剧。它与我真实的思想立场完全相悖。我为什么会扭曲自己来改编这样的“作品”?

是我无所事事、太无聊了?还是因为渴望尝到一种“成功”,哪怕是一种虚假的“成功”,而让自己的文字染上了历史的污泥浊水?我当时没有这种自觉,而是糊里糊涂地这样做了,并接连写了几本类似这样的东西。

虽然《渡口》根本算不上文学写作,更谈不上是创作,但如果一开始动笔心灵就被扭曲了,进入文学创作后就会陷得更深。

一次关于义和团的话题使我与李定兴交谈甚笃。义和团运动的发生地和高潮都在天津,它带着强烈的天津地域的气质,中西精神文化在天津这里的冲突极具思辨的价值,此外还有众多历史人物与历史事件,以及宗教意义上的神秘色彩,都叫我们的谈兴愈来愈浓。有时我们一直聊到出版社下班之后楼里都没人了。于是,我们给自己提议写一部关于义和团的小说。这个想法一出来使我们很兴奋很激动,因为我俩当时都没出版过小说。

还有一个原因是,如果这小说写得好,是很有可能出版的。那时,义和团是少有的不在“文革”禁区之内的历史题材。大概因为它爱国、反清灭洋、农民革命,最能体现“人民创造历史”的思想。那时唯一可以出版的历史小说《李自成》不就是写农民革命的吗?李自成最后还当上了皇帝呢,义和团自始至终都是老百姓。能出版厚厚的一部小说对于我很具诱惑,况且不是写现实,而是写历史,写现实的阶级斗争我是断断不会写的。可是我没有想到,只要去写当时能够发表出来的东西,就必须用“文革”思维来构思作品,而一旦思维不是自己的,而是“文革”的,我就被异化了。

我们决定合作一部长篇小说。由于两人都没写过长篇,先各写一个中篇试试,然后再看看以哪个中篇为基础来写成长篇。定兴决定写义和团首领张德成率领“乾字团”由静海直入津门、出生入死闯入紫竹林租界的故事,取名《天下第一团》。我写《刘十九》,我钦佩这个著名的年轻义和团的首领,果敢、刚烈、神出鬼没,最后被当地教民谋杀后腌在咸菜缸里,死时只有十九岁。我想写一部托尔斯泰的《哈泽·穆拉特》那样的小说,写一个性格怪异、独来独往的民间英雄。虽然我没出版过小说,但几年来我读过大量的名著,特别是我在完全自我封闭的秘密写作中积累了很多经验,我很想通过这部小说试一试暗自磨砺的刀剑,露一露峥嵘。

几个月后我们各自的中篇都写好了,我的《刘十九》写了六万字。两人交换看过,决定以他的《天下第一团》为基础,因为张德成是义和团总首领,这样可以正面打开整个历史画卷。由于我的文笔更有小说色彩,所以由我来执笔写第一稿,小说提纲和情节人物两人研究。

我们将所有能找到的资料全搜罗起来,同时跑到老城内外做广泛的田野调查。尽管当时义和团已过去七十年,但各种传说依然留在民间的记忆里,连天下第一团坛口的遗址还在北城内的小宜门口。我在粮店后街调查到几位八九十岁的老人,他们少年时参加过义和团,犹然清晰记得义和团的一些细节,甚至还能背诵揭帖上的歌谣。这期间我好像一头栽入时光隧道里,七十年前的历史画面全在想象中复活了,文献资料也全活了。听说姚雪垠先生写《李自成》时使用几千张卡片来梳理资料,这是学者做研究的办法。我不行,我全凭感受和记忆。

小说愈写体量愈大,就必须查阅更多的资料文献。最费琢磨的是怎样使用资料,怎样把握当时的社会矛盾。这就会碰到不能违背的“文革”的意识形态与思想戒律,比如:义和团“扶清”不能写,坛口法事不能写,刀枪不入不能写,玉和聂士成保卫津城不能写,义和团英雄的谬误不能写等等。最可怕的是,这些意识形态的禁区并没有人告诉我们,我却已经自觉或不自觉地用这些红线要求自己了。我在主动地削足适履。于是,历史的真实与人物的真实就在这里打折扣了。

《义和拳》的手稿

人物在我脑袋里是一个样,落到纸上变成另一个样。写作时,我努力让人物生动起来,实际上是让他们戴着脸谱地演起戏来。有时,觉得笔不在我心手里;可有时,我也会在某些空间里偶有发挥,从而获得写作的快感。我会端着稿本念给同昭听。那时,我还不知道一位收藏家的那句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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