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路可逃:1966—1976自我口述史(3)

2025-10-10 评论

我说:“你们没去派出所报案吗?他们怎么能随便闯进人家呢!”

她家没人吭声。她家是个很本分的老实人家,没经过事,何况是这种不可思议的变故突然降临,完全不知道怎么招架。她父亲听说,五大道这边别的人家也闯进学生了,她家对面的两位名医金显宅和林崧家都被破门而入,有的乱翻乱砸,有的说要搜查“变天账”。什么是变天账?我一时没想明白,却感到有些不安,安慰一下她父母,便赶忙告辞回家。这时天已黑了,但街上似乎比平时要乱一些,远处有扩音器发出的咬牙切齿的宣讲声,在黑夜里听得很清晰。待到了大理道新忠厚里临街的一家门口,乱哄哄聚着一群人,楼上楼下所有灯都亮着,窗户里有急匆匆晃动的人影,还有叫喊声、呵斥声,砸玻璃、摔东西的声音和猛烈的撞击声;没等我看明白,只听有人说:“红卫兵抄家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抄家”两个字。

我自知出身不好,不敢多看,赶紧骑车回家。快到家时,几个年轻人坐在边道沿子上,可能是街坊家的孩子们,一个冲我说:“神气什么,到家门口看看去吧。”我没答话,往家里骑,很快就看到夜色中的家门口白花花一片,是大字报!我立刻紧张起来。

到近处看,大字报气势汹汹,写着要坚决揪出父亲的大字标题,还有一连几张声称要打倒我这个狗崽子。怎么还会有我?我心慌成一团,字也看不成行,大概是说我醉心于“封资修”的画,还卖画——走资本主义道路。那时是全民所有制的公有经济,我所在的书画社是计件工资的集体所有制单位,现在上纲上线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令我感到惊愕的是,贴这张大字报的竟是我的一个亲戚。

我已经无法把这张大字报全看下来,赶紧进了家,跑到父母的房间一看,父母各坐在茶几两边带扶手的椅子上一动不动,两张脸带着同一种表情,都在鲜明地告诉我:要大难临头了。

我还发现屋中有些异样,光秃秃的,原来桌上摆放的东西都没有了。这时母亲叫我把屋子收拾一下,怕摔的瓷器全放进柜里,桌上的玻璃板放在桌子下边,好像是“坚壁清野”,防备即将到来的抄家,可是抄家是什么样的?谁都没经过,只是在《红楼梦》里看过。我们仅仅靠着藏一藏怕摔怕砸的东西就能应付这种不得而知的抄家吗?如今看来我们对那场即将到来的社会灾难与时代疯狂太缺乏想象力了。

被抄户楼前贴满大字报

整个夜晚我是在一种破碎和慌乱的感觉中度过的,分不清是噩梦还是现实,反正无法挣脱。有时我分明听到呼喊叫杀之声,好像还有一队人马从我家的楼前呼啸而过——我不认为那是梦境。记得我曾爬起来把自己两本日记塞到暖气片后边,这写满了我近几年思想的日记叫我感到不祥……可是我又觉得这些记忆有点像梦境,后来的事实却证明确有其事。平时半夜醒来总能听到父亲在隔壁那种刮大风一般的鼾声,可是这一夜没有,异样而出奇的静;这是由于我一直睡着没有听见,还是父亲和母亲一夜未曾合眼?我承认,那时的我,对父亲所知极少,对父亲的事也不感兴趣,只知道父亲年轻时是一个商人,开过面粉厂和贸易行,为此自己便先天和别无选择地出身在一个“剥削阶级的家庭”里。现在父亲要面对这个世界;我却不知道自己马上也要身陷在这个骤变得可怕的世界里。

第二天醒来,外边好像没有什么动静。然而骑车上街很快就发现天下大变,白纸黑字的大字报、大红标语、绿军装哗哗地跳进眼睛,被扬声器放大的凶猛呼叫声和语录歌闯进耳朵。

在骑车经过三十四中学的时候,正赶上黑铁的大校门忽然从中打开,打里边涌出一大群穿绿衣、戴红袖章的学生,手里拿着亮晃晃的东西,飞快地占据街心。我停车下来,正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忽见迎面一个学生手指着我喊:“瞧,这个人是大背头。”一群红卫兵迅速上来把我围住,冲我喝问:“你是资产阶级大背头吗?”我说:“我头发一直很长。”学生们立即怒了,叫道:“还狡辩,老实点,给他铰了!”跟着学生们呼叫着拥上来,原来他们手中亮晃晃的东西都是剪子,有理发剪子,也有家里用的剪纸剪布的大剪子,跟着“咔嚓咔嚓”在我头上一通乱剪,我不敢乱动,怕他们的剪子捅破我的头,老老实实等他们剪完,又呵斥我一通,才放掉我。我看了他们一眼,他们个个脸上都洋溢着一种战斗胜利者的神气。后来我知道这是红卫兵“扫四旧”最早的行动——剪长头发和肥腿裤,还有焚烧图书字画,砸一切老东西,伴之而来的就是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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