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路可逃:1966—1976自我口述史(4)

2025-10-10 评论

我赶紧骑车赶往单位,同事们看到我乱糟糟的脑袋,再听我一说,都对时局的突变感到愕然和惴惴不安。同事们找来一把剪子帮我把头发修齐,由于头发被学生们铰得太苦,修好后短得接近光头了。他们还去商店给我买一顶便帽戴上,虽然不像是平时的我,但这时已顾不上自己是什么模样了。

我那时所在的书画社在营口道上,“文革”一来,被上级集中到和平区文化馆后院一间空房里搞运动,学习文件、揭发坏人、写批判文章和大字报。文化馆四周的楼房民用的少,行政单位居多,平时很静,现在各个楼里好像都在打架,喊声愈来愈大。我有种不祥的感觉,为家里的母亲担心,渐渐感觉自己咚咚咚心跳得厉害,第一次觉得心脏和喘气都不舒服,临近中午时,有点坚持不住了,便去前院楼上找文化馆的吴主任,说我要请假回去看看。当时吴主任正在受单位群众的揭发批判,满院子的大字报都揭发他的种种罪行,但是他的姓名上边还没有打叉,表示还未被“拉下马”,还在管事。主任室的几扇玻璃窗上也糊着大字报,光线晦暗,他的脸色反而显得比纸还白,说话的声音几乎听不到。记得他对我说:“运动都有高潮,但不会总在高潮上,你要沉住气。”然后就准了我的假。他说的话却叫我懵懵懂懂听不明白;不知这话是对我说的,还是对他自己说的。

我急忙骑车穿过乱哄哄的街道。相比早晨上班时,气氛变得紧张和严肃了,一队队红卫兵手拿着木枪挺着胸膛走在街上,样子像去上阵杀敌;有的胡同口已经被封上了,有的人家已经开始了可怕的抄家。我家住在名为“五大道”的昔日租界里的居住区,老宅院多,遗老遗少多,当然是抄家目标集中的地方。我不知自己的家和母亲现在如何,愈使劲蹬车,愈觉得双腿无力。在我从桂林路向右拐入我家居住的大理道时,隔着一百多米远,就见我家门口黑压压围着很大一群人,一直站到马路对面的边道上,都仰着脸朝我家那座楼看;我家的院墙上、各个窗口上、屋顶上都站满红卫兵,远看像《西游记》里的猴山。不用说,我家被抄了!

单位的楼道

我家这座楼有三层。一层姓李,是天津昔日一位富商的后裔;二层是我家;三层是孙家,出身一个银行世家。可以说,我们整座楼的所有住户都是抄家的对象。此刻,红卫兵们正从窗口把室内各种东西稀里哗啦往下扔,发出不同的摔碎声;有一种旧藏的整匹的布料,被他们抓住布头从窗口扔下来,好像一道道长长的各色的瀑布由天而降,景象奇特,随之下边发出一片呼好声,上下呼应一片;一个站在三楼最顶上的红卫兵使劲地挥舞着红旗,好似占领了一个山头。

此刻我回家去,不知会出什么事,但我不能逃避,我要去救助母亲。我把自行车推进桂林路一条胡同深处的隐蔽处藏好,然后奔往家中。奇怪的是,这时我反而不觉得心慌了。待到了家门口,耳听着有人叫了一声“狗崽子回来了”。眼前我的家已是一片狼藉。从各家抄出来的东西已经全混在一起。几个红卫兵上来用木枪拦住我,其中一个直问我:“你是谁?”我说:“我住在二楼,我回家。”这个红卫兵冷笑道:“家?你跟我进来。”

我跟在他的后边走进去,走廊到处堆着从屋里抄出来的各种杂乱的东西,楼梯已经被这些东西埋在下边了,窗子的玻璃全是破碎的,我们一边走,各种碎裂的声音一边从脚下发出来;几层楼上上下下站满手执木枪的红卫兵,那感觉使我脑袋忽然冒出电影《马门教授》里抄家的一个镜头。然而,在这样从未经历过的严峻的气氛里,我感觉自己身上竟然冒出一种自我的控制力,这种感觉使我自己有一点冷静。奇怪,这能力是哪来的?谁给我的?是因为父母和家中落难,只能由我挺身在前了?

上了二楼,我看到我的家像一片被炮猛烈轰击过的惨状。地面上全是衣服、碎瓷器、撕开的书、破玻璃板和歪歪扭扭的盆盆罐罐。所有柜子和箱子不是被打开,而是被刀斧劈开的,书桌的一角硬被斧头砍去,被打散的吊灯垂在屋顶中央,上边挂着母亲的一条长筒丝袜,这怪诞的印象十分清晰地留在我的“文革印象”里。墙上所有画都没了,涂抹着许多气势汹汹的标语。后院里不知在烧什么,浓浓的烟冒上来,使得站在屋外小晾台的红卫兵已变成人影。后来知道,我心爱的中外名著和书画都被扔下去,正在后院放火焚烧。走在我前边的红卫兵忽然扭过身来问我:“你有什么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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