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话这红卫兵大概是个头头,年岁略大一些,戴着一副窄黑边眼镜,可能是个高中生,比较沉稳,和那些年纪较小、冒冒失失、非常情绪化的学生不一样。他脸上没有表情,略略低着脑额,抬起一双细细的眼睛透过薄薄的眼镜片冷冷地盯着我。我说:“我家的一切都是父亲剥削来的。”
这红卫兵想了想说:“你能这么认识就好。现在是中午,我们去吃饭,可是马上就会回来。你们不准乱说乱动。”我点点头,感觉这个红卫兵比较能够说上话,便对他说:“我们决不会下楼。”从他的表情看,他满意我的回答。他盯着我又说一句:“可不许藏东西。”说完便带着楼里的红卫兵撤了。
我赶紧去找母亲,急于知道她的处境,在她的卧室里找到她。她头发蓬乱,脸很脏,但她见到我时没有哭。母亲是个镇定的人。过去的几十年里,家庭每遇风浪,定海针不是父亲而是母亲。父亲只是做生意时胆大,出了事便胆小。此时,父亲没有下班,肯定在单位挨斗,会遭遇到什么就全不知道了。我和母亲先在废墟般的家里找到了一点昨天的剩饭剩菜,把肚子填饱;暖壶全被砸了,就打开自来水的水嘴,接些凉水喝。我小声问母亲:“您藏什么东西了吗?”母亲说:“有一盒首饰。”我一听就急了,说:“妈妈,快把东西交给我,一会儿由我上交。现在任何东西都不重要了,能活下来就行。”我当时比较清醒。我知道在那种突然的变故中唯一的选择是设法平安渡过这一劫难,这也是人的一种求生的本能。
没过多久,红卫兵就回来了,细一看,并不是刚才那拨人,而是换了一拨,头头也换了一个女的,十六七岁,身子瘦小,脸很白净,眉目清晰,人很厉害,一脸怒气,好像随时会发火;她腰上没系皮带,皮带攥在手里,一边上楼,一边用皮带啪啪使劲抽着楼梯两边的护板,气势很大。她上来就向我要“变天账”——这时我才明白,那时候放映的土改时期的电影中,常常会有一个老地主,偷藏房契地契账本之类,准备将来向农民反攻倒算,这些东西就叫作“变天账”。显然,此刻我们已被这些未通世事的年轻人当作假想敌了。我说我们家没有这种东西,她就火了,叫几个红卫兵把母亲弄到大街上“接受群众批斗”,然后翻箱倒柜抄找“变天账”。她本人在屋里走来走去,用脚掀动着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忽然碰到几个厚厚的黑色大本子,她拾起来问我:“这是什么?这不是变天账吗?”我吓了一跳,那时代我们对长辈的事情所知甚少,谁知家里的老东西都是些什么,真是些老账本吗?可是再一看就放心了,我说:“这是家里解放前的老照片、老相册。”
没想到“解放前”这三个字又把她惹火了。她呵斥我:“旧社会的照片留着想干吗,这不是怀念旧社会,想变天吗?”她边呵斥边翻看相册,随后脸上的表情就变了,露出阵阵冷笑。她问我照片上的人是谁,我说:“是我的母亲和姐姐。”母亲和姐姐们的老照片确实都很漂亮。只见这女红卫兵将相册上的照片一张张刷刷地扯下来,然后撕得粉碎,扔掉,嘴里一边说着:“叫你们想变天!变天!变天!”我却感觉到她似乎在发泄着什么。
这时,母亲正在大街上遭受近乎戏谑的批斗。
从窗口望下去,母亲、一楼和三楼的几个女主人,横排一行跪在街上,被喝令赛跑,必需跪着“跑”,跑不动就爬。一群学生在四周连呼带喝。我发现邻居家的一些大大小小的男孩也参与进来,这些男孩平日就很调皮,有的很野,这会儿闹得更凶,时不时上去没头没脑地打一巴掌,我看到三楼的女主人孙大娘挨了很重一脚,在地上翻了两翻。我忙找那女红卫兵头头说:“红卫兵纪律严明,可是现在一些不知根底的人混在中间,万一别有用心,出了事就麻烦了,别给革命小将们抹黑。”没想到我的话真起了效力,她马上派人下去制止。我开始知道“政治智慧”的重要性。
忽然,一个红卫兵跑上来,与这个女红卫兵头头耳语,女红卫兵立即大声说:“我们有重要任务,立刻到楼下集合出发!”很快这拨红卫兵撤了。
我下楼去接母亲,母亲她们已被放回来,正上楼。前院浓烟滚滚,我担心起火,跑到院里一看,一些学生和邻居的孩子们在点火焚烧“四旧”,这中间有我的书,更多的是一楼李家的衣服与杂物。李家是天津巨贾李善人的后人,家用物品十分讲究,此时都在烈火中燃烧。我忽听烟火中有种挺怪的声音,透过浓烟看到李家的二妈披头散发在地上爬,好像寻找什么,火已经把她后背的衣服烧着,冒着很亮的火苗。我上去朝着她叫:“二妈,你在找什么?”她忽然反过身,仰躺地上,举手拿给我看,竟是她的假牙。原来刚刚她和我母亲在街上被批斗回来时,她的假牙掉了。她停下来找她的假牙。她的腿走不动了,只能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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