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个学生冲上来把假牙夺走,训斥她:“你还想用假牙吃我们劳动人民的血肉吗?做梦!”一挥手把她的假牙摔得粉碎。他的行动引得站在院中和墙上的孩子们叫好。
有一句话热烘烘涌上了我的心头:“你们还有人性吗?”但我知道——我不能说,我可不能毁掉自己。我急中生智,弯下腰对二妈说:“你知道你犯下的罪恶吗?”二妈一直是个和善又自尊的老太太,可她竟像个乞丐傻呵呵地对我说:“我想吃捞面呵!”我发现她眼神有些涣散了,嘴张得圆圆的,神情似笑非笑,有点滑稽和可怕。她周围和衣服上的火苗大了起来,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了;连惊带吓,烟熏火烧,她的神志已经不清,弄不好她会被烧死。此刻站在院墙上的孩子们都在笑,在喊,没人当回事。我必须马上救她。我朝她大喊一声:“吃捞面?叫你这资本家的寄生虫吃——”跟着转身跑进她家的厨房提来一桶水,大叫一声,“叫你吃!吃吧!”一桶水哗地搂头盖顶浇下去,全浇在她身上;一瞬间,我看到她本能地扬起胳膊挡水时可怜的样子,但这桶水把她身上的火全浇灭了。我就势弯腰把她抱起来,进了楼,放在走廊的地上。我的行动使得那些不懂事的孩子们叫好,真以为我教训了这个“阶级敌人”。在我抱着她湿淋淋、瘫软、冒着烧煳气味和汗臭的身子时,那感觉好像救起被车轱辘轧破肠子的一条狗。
二妈作为一个富家的遗孀,在她那个利害纠结的大家庭里身世十分可悲;我知道她的很多不幸,但现在没人管这些了。现在只有“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接下来是我人生遇到的第一场劫难。
在下一拨红卫兵到来之前,小楼里出现暂时的平静,我对母亲说:“我要马上去单位请下午的假,现在单位搞运动,不准请假。”我离开家跑到和平区文化馆,前楼已经乱了,吴主任被揪出来了,正在楼门口的台阶上批斗,胸前已经挂上牌子,名字上已经打了叉。到了后院我们书画社的屋里,竟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据说一些人家里被抄,被红卫兵叫回去了。全市的大抄家已经开始。再返回大理道上,看到又有几家挨抄,一群群红卫兵在这些家的门口进进出出;一个女人站在桌上被斗,脖子上挂着两串她各式各样各种颜色的鞋子。我依旧先把自行车藏在桂林路的小胡同里,因为上午他们抄家时我看到弟弟放在家中的自行车被砸成一堆废铁。我回到家时,上午抄家那拨红卫兵已经回来了,重新占领我家。门口围观的人少了,红卫兵好像增加了一倍,看上去有点重重围困的气氛。
我刚一进门,就被红卫兵们用木枪顶着后脊梁押上了楼,在二楼走廊上我看到许多人围着一个人,这人坐在地上,背对着我,看背影像是母亲,但头发怎么像男人那样短?被铰了!那一瞬间,不知是由于我叫“妈妈”她才回过头来,还是她回过头我才叫起来——她的样子太可怕,整张脸被一种治外伤用的紫药水胡乱涂抹,她眼睛在这刺目的紫色中瞪得圆圆的,黑眼珠奇亮,眼白奇白,我好像被吓得放声大叫一声,跟着脑袋一蒙就不清楚了。忽然,我感觉自己像给一根拴在身上的牛筋拉了一下,跟着听到一阵咚咚咚敲门似的声音,还有喊叫声,我渐渐清醒过来,看到身子四周站着一圈红卫兵低头看着我;他们一齐用木枪捶着地,我自己蹲在中央。一个红卫兵对我叫喊:“干什么?装疯吗?”这时,我有一种“还阳”的感觉,一种很奇妙甚至很美妙的感觉来到身上,我觉得自己的脑子像被清洗过了一样,极其清醒。
我们的结婚筹备像是一种地下工作,秘密、悄然、不声不响地进行。狗崽子结婚弄不好会招事,何况我们的新房正好就在一个“红卫兵总部”的楼上。这间房子是她家临时借给我们结婚用的。那时,虽然她父亲是高级职员,也没有逃过抄家的风暴,因为她母亲继承的遗产中有“定息”。1956年国家对私营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时,对工商业者的私有财产以定息方式进行“赎买”。“文革”一来,凡领取定息的全部视作剥削,全要抄家。不但相关单位纷纷向红卫兵提供信息,连银行也将定息存款者的姓名用大字报公布出来。她家因此被抄,而且比我家抄得更惨,被“扫地出门”,被“勒令”搬到这里来。
这儿是大理道松竹里2号楼,在一条短胡同的尽头,一幢典型的折中主义风格建筑;原本是姓高的一家人独住,高家曾经很富有,所以这次抄家抄得特别狠,传说抄出来一车黄金,其实只是传说而已。抄完之后,高家老少三代被集中在二楼的两间卧室里。其余的屋子都给了其他几家“扫地出门”的被抄户。这些外来的被抄户中,有天津最大的资本家、做过副市长的毕鸣歧;有启新洋灰公司李家的后人;再有,便是顾同昭家。她一家五口人,只给了二楼上的一长一方两间小屋。凡是被“扫地出门”的,只准许带少得可怜的生活必需品,如被褥、衣服、脸盆、暖壶、旧桌椅,别的东西都不准带,所以这两间房屋虽小,仍显得空荡荡的。我们结婚借用了其中更小的一间,不足十平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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