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路可逃:1966—1976自我口述史(31)

2025-10-10 评论

1976年7月28日大地震的第二天,我爬上废墟般的破楼,发现日历居然还挂在残垣上,我便把这页日历撕下来,留做纪念,这是我又一个黑色的日子

生活好比提早进入了苦夏,每一天都扛着毒日头,灼热、郁闷、漫长又煎熬。此时,我已将那部义和团长篇的初稿拉出来,原先起名《义和团》,由于老舍先生用过,便取名《拳海》,接着又改一稿,基本成形了,大约三十多万字吧。定兴在出版界的朋友多,他张罗着书稿的出路,一时还不知该把这稿子寄给哪家出版社看,唯有出版社的意见才能决定我们何去何从。

我带着学生去了泰山,住在山里写生。我曾在1964年跟随溥佐先生来过泰山画画,这次再来发现泰山大变模样。山间极少见人,有种荒芜感,山坡的草丛里常常可见被砸毁的古碑的碎块。一些庙宇在“文革”初被摧毁,没毁掉的庙宇封着门。庙墙上涂写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虽然这些口号也是“文革”初期写的,经过数年,字迹都旧了,却还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在山中一周,收获甚大,回来下笔,发现自己的画有了惊喜的变化,所画的山明显有了分量感,笔墨的层次多了,很想带着学生们画一些大画,那时美院的空楼挺多,沈尧伊正在一座空楼里画他那些巨幅的革命历史题材的油画。

1976年7月27日那天热得出奇,热得人无处可逃。原本想晚上构思一些大画的草图,可是稍稍一动就流汗,心里奇怪怎么会这么热。于是一家人坐在那里等着入夜,很晚才躺下睡觉。太热了,三人分开睡。儿子睡在屋子一角的小铁床上,我在地上铺一张破席子,躺在上边,同昭睡在那个小小的储物间里,入睡得很晚。

猛然,我的整个身子向上一弹,感觉离地面有五公分高,然后平平地摔在地上,我下意识地翻身坐起,眼睛正对着窗户,只见远处闪起几道极亮的蓝色的光,好比暴风雨时巨大的闪电,没等我明白过来,整座房子强烈地一拧,发出大批东西翻倒在地的声音。我已经明白了:地震!

我们一家三口就是在这样的废墟里逃生的

我大喊一声:“同昭,地震!”同时,几乎本能地手一撑地,向儿子那边扑去。我做过运动员,反应和动作都极快。瞬间,我扑到儿子的小铁床上,并在抓到儿子之时,把他拉起来抱在怀里。

屋里一片漆黑,房子疯狂地摇晃,屋顶上的东西哐哐向下掉落,当时我只想翻过身,把儿子放在身体下边,但房子摇得太厉害,怎样也做不成,我就用双腿和双脚把他夹在怀里,双手紧紧护着儿子的头。

剧烈的摇晃,巨大的声音,强烈的砖土气味,我已经看见从屋顶砸下来的砖块了。我呼叫同昭的声音完全被淹没,我怀抱里儿子是否在叫也听不到。事后,我楼下的邻居说他们听到我一声声不停地惨叫。我说我不知道自己喊,只觉得房子一直在剧烈地摇,我感觉时间太长太长,怎么也停不住了,谁也无法止住它,房子很快就会散了,我感到绝望,我要完了。

可是,奇迹突然发生,好像一辆剧烈颠簸、狂奔、失控的车猛然刹住,在刹住的一瞬又有一些东西栽倒,跟着所有声音都戛然而止,静得出奇,好像回到人类的初始。我们神奇地活过来了?

这时我听到后胡同求志里有人大声呼喊,还有声声惨叫。

我大喊同昭,她答应。她还在,就在门口。后来知道在地震开始时她曾经往楼下跑,听我叫喊又跑回来,到了我的屋门口就站不住了,栽倒了,门框保住了她。

我赶紧抱着儿子跳下床,也不知道怎么穿上的鞋,三个人绝地逃亡。楼道的顶子已经震落,上边露天。上边的东西掉下来,把楼道的橱柜、桌案和锅碗瓢盆全都砸到下边的楼梯上,我们就踩着这些碎砖断瓦破盆烂罐跌跌撞撞走下去,至于哪儿割破刮伤全不知道。这时候只要再来一小震,上面七零八落的东西就会掉下来,我们肯定没命。到了大门口,门外又一堆乱砖乱石,应是从大门与楼顶上边震落下来的,我们再次翻越过去。待到胡同里,才强烈感到那种重获生命的感觉,我们死里逃生了!

我们必须立即往外跑,胡同里两边都是高楼,不安全。胡同里不少人也往外跑,到处是人叫人喊。我把儿子放在地上,三人拉着手往外跑。跑到长沙路上,路灯已灭,全是跑来跑去的人影,还有完全光着身子的人。我明白大灾难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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