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路可逃:1966—1976自我口述史(32)

2025-10-10 评论

在不远的黄家花园西口,有一个五条街道交汇的路口,比较开阔,四边没有较高的建筑,已有百余人站在那里。我们走到街心站好,我跑到街旁一家菜铺门口拉过来一个空竹筐,叫同昭和儿子坐在上边。这时我发现我们三人的脸全是黑的,原来是从顶棚上震落下来的陈年的尘土。我对同昭说:“你和宽宽待在这儿别动,我去我父母家、你父母家看看。”我担心两个家里的人。

我先回到思治里取了自行车,从邻居老吕那儿借一条劳动裤。这是条背带裤,老吕矮,我个子高,穿上去像短裤,光着半截腿。我骑车进入贵州路时看到了极其可怕的景象,地面完全变形,马路像搓板一样波浪状地卷起,卷起的高度有一尺,像凝固的大浪。两边很多树都倒了,躺在街上,电线杆带着电线横在头上。这一带很多楼都东倒西歪,有的楼坍成一堆废墟,有的楼在起火,一些人在中间慌张地奔跑,那情景像是地狱。我艰难地穿过这条街奔到父亲和岳父家,谢天谢地,他们都幸免于难。我就势去看看朋友们,一连看了许多处,只有住在西开教堂后边平房的一个朋友腰部被房坨砸伤,我帮着赶紧送他到医院。两个朋友不在家,一家房子被夷为平地,人还活着,其余都还好。太阳出来的时候,街边已经有急救站,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朝我喊:“你腿都破成这样了,还不过来上药。”我停住车,低头一看,两条腿全是伤,脚也破了,有的地方伤得挺厉害,流出的血都干了,我怎么不知道疼呢?过去上了药,伤重的地方简单包一下。我还要赶紧回到妻子和儿子身边。

穿行在街上时,常碰到朋友,我的朋友一向很多,见面一说,朋友们知道我的家完了,掏出钱塞在我劳动裤胸前那个小口袋里。那时人都穷,两三块钱就很不错了,一个朋友还把口袋里的钱全塞给了我,也不知道是多少,多了就硬往里塞,胸前的口袋渐渐鼓起来,像个球儿。九点来钟赶回黄家花园那个路口,看见妻子和儿子坐在筐上,可怜巴巴等着我,心里冒出一点酸楚。我跳下车跑过去,告诉同昭家里人都没事,然后说:“同昭,咱们有钱了。”她很惊奇:“哪来的钱?”我拉她到道边一个铁垃圾箱前,把胸前口袋里的挺大一团钱放在箱盖上,像一个纸球。同昭问:“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我用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将震垮的房屋清理完。那时真感到无家可归了

这些钱是朋友们不断塞进口袋里的,一路出了不少汗,纸团成了一个很硬的纸球,打开一数,竟然有七十一元钱!许多年没见这么多钱了,对于当时的我们这可是一笔救命的钱呵。这一刻我们又成了富翁?

是生活告诉我什么才是真正的富翁,这也是我今天对所有富豪排行榜都不屑一顾的原因。

我们三人坐在菜筐上,现在已是无家可归了,急迫的问题是投奔何处投奔谁。我们从来不愿意麻烦家里人,只有找朋友。同昭说她的小学老师徐绪如心地善良,也很乐于助人,父亲是民国时期大收藏家徐世章,住在她原先的家——睦南道58号的对面,家里房子大,房间多。她跑去一说,没想到徐老师非常爽快地接受了我们。徐家姐妹仨,同住一处,关系挺好,“文革”中由于家庭原因整个家族全都被抄家,但楼下仍有一小间空房可给我们暂住。地震中徐家虽受灾不重,人却受惊,不敢住在屋里,我就在睦南道花园找了一块空地,从徐家运去一些油毡、塑料布、凳子、木杆、铁丝、绳子,在几棵树之间搭起一个棚子,好避风遮雨。大家钻进去,心里才觉得安稳些了。那时空地上已搭建起许多临时简易的帐篷,都是来避难的人。这个选择真是正确的,傍晚时又发生一次很强烈的余震,眼看着远处几座建筑倒塌,那里烟土腾飞,被夕阳映照得好像中了炮弹,同时全城的警报笛声全拉响了,叫人紧张不安。我想,我思治里的家该彻底完蛋了吧。

入夜之后下起小雨,帐篷小,我们叫儿子睡在里边,我和同昭靠外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半个身子在棚外,任凭凉凉的雨浇。妻子倚在我肩上睡了,我睡不着,心里在想,什么是我的明天?我的家,我画了一年的《清明上河图》,写了至少两年的《拳海》全毁了吧?我多年苦苦建设起的心爱而温暖的小巢已经彻底粉碎,现在又被这雨一淋,肯定彻底完了。我没有任何凭借的力量,怎么活下去?我忽然又想到,我的家是从1966年“文革”的废墟上建设起来的,现在又是一片废墟,算一算,从废墟到废墟,从1966年到1976年,一个轮回整整十年!命运对我开了一个多么残酷的玩笑。我还能从这个废墟再站起来吗?怎么才能站起来呢?我无法回答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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