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路可逃:1966—1976自我口述史(33)

2025-10-10 评论

转天,我回到思治里,胡同里一片狼藉,两边楼房的顶层全都震毁,我冒着余震的危险爬上楼。地震时跑出来是夜里,什么也看不见,白天里第一次来,看清了自己家的景象,惨不忍睹!走廊完全塌了,楼梯堆满碎砖烂瓦,房间整个屋顶没了,掉下的房檩像许多巨型的箭,横七竖八插在屋中;旁边一座楼的水泥烟囱竟然掉在我的屋中。最令我惊心的是儿子小床上端堆了很多砖块,如果我当时没把他抱起来,后果不堪设想,令人后怕——我的儿子,我们生命中的生命——这应该是我一生中所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了。

我从废墟中找出几件很重要的东西,包括《清明上河图》《拳海》手稿和户口本,还有儿子最心爱的东西——小人书和一纸箱玩具小汽车,如果他失去这些东西,会太伤孩子的心。我们所有的被褥都压在废墟里,经过昨夜一场雨,满是泥污,挖出来也无法再用。我不能在这摇摇欲坠的危楼里待得太久,随时可能发生余震。临走时发现一堵断墙上还挂着日历,上边写着7月28日——我们一家死里逃生的日子,我伸手把它撕下来,放在衣兜里。

又转过几天,我向朋友借来一架海鸥牌相机,带着我两个学生再次爬上危楼,把我受难的惨状一一拍下来,拍了整整一卷——我只有这一个胶卷。对于灾难,我需要正视它,记住它;它已是我历史的一部分,它也是不可重复的;而且,只有接受它,我才能继续往前走。不管灾难多重,我接受下来之后自己就有多重。

这一段日子我主要做的事,是帮助父母在我大姐夫教书的学校四十一中的操场上,盖一间防震屋。那时整座城市差不多一半人,已经住到在空场、院子和街道上建造的防震棚里;我帮助徐家也盖了一处,可是没住多久他们就回到楼里。我家三口人便住进徐家一楼那间空房,过起客居友人家中的生活。

这房子在五大道的中心,睦南道77号。

此间,我还不断地跑到思治里的废墟中,找些尚可用的东西。一天,街道代表大崔对我说:“现在上边通知了,要尽快清理地震废墟,我们正组织人一起清,你得参加。”

我说:“我找几个人自己干吧,靠北边这几座楼我们全包了。”

她听了很高兴,同意我的自告奋勇。其实我有我的打算,我有许多艺术品,全埋在废墟里,需要仔细挖寻,尽可能挽回损失。更重要的是,这破房子里说不定还有秘密写作的残稿呢,需要自己细心清理,不能叫人发现。

我从朋友和学生中找了两三个人帮忙。我们从胡同靠外的楼房开始一座一座地清理。这些人家早都把有价值和有用的物件弄走了。那时人穷,一个家庭没有多少东西,在我们动手清理时只剩下砖头瓦块,可是邻人不好意思叫我们代劳,还是参与了进来,大家一起干,先用铁铲把震后废物从屋顶抛到楼下院中,再用小车运到街上。一两天清一座楼,到了第十一天清到我家。我就把邻人谢绝了,只剩下自己和两学生边清理地震废墟,边寻找艺术品,像文物出土那样将这些劫后仅存的遗存细心挖掘出来。每找出一件,就带来一阵惊喜。我的不少艺术品都是地震后在自己家“出土”的,就像我的一些书全是抄家后在自己家“出土”的。大地震和“文革”对于我——何其相像!我有些书和艺术品是经历过这两次“出土”的。

同时,我自己悄悄地做另一件事,连我的学生也不能知道,就是细细查找还有没有秘密写作的残稿。我秘密写作太多,藏稿子的地方太杂。我的担心没错,这次我真的找到一些。尤其是在一把砸毁的椅子的坐板夹层里还发现了1967年和1968年写的几篇小说、散文和一些诗稿,从今天看便是我个人极其珍贵的写作文献了。我还试图从楼梯侧面的墙洞里去挖曾经掉进去的稿子,但这次努力仍未成功,那堵墙的上半截已经被震散了,弄不好会倒塌,只好放弃。我的一些残稿可能至今还在那座建筑里。

寄居在妻子的老师徐绪如家两年间的留影

我悄悄把这次找到的残稿装进背包带回去,藏在寄居小屋壁炉的烟道里。看来这些文字才真正与我生命相关。

虽然在1976这一年,写作还没有进入我的人生,但我与它已经纠结一起了。那部长篇小说《拳海》一直还没有找到出路,定兴托朋友联系,却得不到反馈的消息;秘密写作已经基本终止了,因为我住在友人家,没有私密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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