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9月9日那天傍晚,又传来天塌下来一般的消息——毛主席逝世。
龙年真是一个灾年。从埋葬了几十万生命也几乎要了自己全家性命的大地震,到几位当代政治巨人接连辞世,家国的灾难一个接着一个,全都集中在这短短的一年里,压得人无法喘息。
此后的一个月,所有人都关切着国家的何去何从,“文革”何去何从,生活何去何从。“文革”十年来,我们的生活被充分地政治化了,每个人的命运都随同政治起伏。人们最关切的自然是政治。但这不是我们的选择,我们只是被选择。人们心里都期待着,但会不会还是愈期待愈渺茫?
十年来,虽然已经习惯了政治社会的一惊一乍和风云突变,但是一个消息让每个听到的人,都会惊讶得嘴张得一直看到嗓子眼儿。谁也不敢相信、也无法证实这个消息,可是很快连空气也在传播这句话:“四人帮”完蛋了,江青被抓了。我们已经不敢相信好事会来,黑暗会这么一下子到头了?
由于有了“林彪事件”后那个谣言的教训,我们已经懂得对待传言的办法:只听不说。耳朵是从不犯错误的,惹祸的都是嘴。
1976年10月23日晚间11点钟,有人到我寄居的朋友家找我,出来一看三个人,是我弟弟和两个陌生人。一个陌生人说:“刚刚我们学校的同事们聚会庆祝粉碎‘四人帮’——听说明天中央就正式公布了,你姐夫喝得太多了,正在医院抢救。”
我姐夫叫李昆祥,他是我二姐夫,“文革”前美院的油画系主任,一位出色的画家。那一代油画家大多采用列宾、克拉姆斯科依的现实主义手法,他的肖像画很有功力,是位书生气和艺术气质十足的人,率真、随性、善良,容易激动。“文革”时被整得很惨,一直受压,此时此刻好像突然松绑,肯定欣喜若狂,放纵无度,喝多了。
“哪个医院?”我问。
“元纬路医院。”他答道。
我说:“好,我们马上去。”我赶紧取了车,与他们一起骑车奔往医院。路上我忽然感到有点异样,他们一句话也不对我说。我问:“昆祥现在情况怎样?”他们支支吾吾。我觉得有问题,换一种问法:“抢救有效吗?”其中一位说:“好像不大管用。”我立刻惊呼起来:“不管用就是完了,昆祥完了!”街上很静,我的声音特别响。我弟弟一听忽然加速,冲了出去,像野马一样很快消失在前边的黑夜里。
到了医院,李昆祥已被送到停尸房,我去看他。头一次进阴森森的停尸房,我一点也不害怕,一排十几个砖垒的长方形的台子,中间有四个台子上放着尸体,其中一个尸体只有一半长短,大概是个孩子,还有一个十分肥大,是李昆祥。他怎么变得这么大了?掀开白色的单子,露出昆祥的脸,显得有点怪异,比平时大了许多,苍白、臃肿,据说是酒精中毒的表现。那时我的感情好像死了,脑袋真空,但我还是想到与他握握手作别——并且依照他的习惯握手时左右摆两下。这一摆我的眼泪流下来了。
我问:“我二姐知道吗?她在哪儿?”他们说:“就在医院的监护室里。”我赶紧去监护室,看见二姐围着一条被子坐那儿,好像痛苦的高潮已经过去,一脸迷茫。她见到我之后又哭了一通。我知道说任何话也劝不住她,心中东西太强只能由着她宣泄。这样直到天亮,二姐不知不觉睡着了。
弟弟对我说,昨晚美院的人去找他时,父母知道昆祥醉倒了,但没想到会出事。弟弟一夜未归,二老肯定不放心,这事必须告诉父母,怎么说?谁去说?我想了想便说,只有我去告诉他们。
此时,我虽一夜未睡,却一点也不困,甚至不觉得疲劳,可能因为我重任在身——我要让父母听到自己的女婿突然死去的消息时,不出任何意外。
周恩来总理逝世后,天津的海河边
一走出医院就听到了欢呼声、锣鼓声、鞭炮声,愈到市中心声音就愈大。原来今天电台发布了“四人帮”被抓捕的消息,这意味着“文革”的结束,于是憋在人们心头的喜悦像井喷一样爆发出来,整个城市、整个中国发狂了。我去父母家的路线必须穿过市中心最大的干线——和平路,那里已是人头涌动,老百姓全都跑到大街上,开始了自发的大游行。游行的人群打着一条条巨型的横标穿街而过,“彻底粉碎王张江姚反革命集团”一行大字令人激动万分,还有一幅横标“揪出王洪文、踢死张春桥、棒打江青、砸烂姚文元”更解气,特别是这几个杀气腾腾的人名上都打上红色的大十叉!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冯骥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