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他们没有上楼来,只是在院里闹,闹了一阵,尽了兴,便回去了。冬日外边毕竟很冷,然而隔一段时间他们又来了兴致,就会再跑到院里吹喇叭、喊口号,用手电的强光朝着我们的“新房”攻击一阵。整整一夜我们就是这么度过的。到了后半夜,他们大概也累了,没劲儿了,睡了?反正没动静了。我们便穿着棉衣卧在床上。屋内没有炉火,太冷;又怕他们突然袭击,闯进来。我感到她一直在打战。我悄悄地吻了吻她的脸颊,她的脸像冰凉的玻璃罐儿;她是木然的,毫无反应也无感觉。
我们的结婚照
后来,我们也睡着了,睁开眼时天已亮了。没有窗帘的屋子亮得早,其实这时还不到七点钟。我第一眼就看到桌上那几枝插在玻璃杯里的康乃馨,却感觉不到它们优雅的美。它们精致的花瓣漠然开放在冻人的晨寒中,这就是我们的“新婚之夜”了。
五十年来,我一直把自己这个遭遇视作我的一个人生财富,一生都不会丢掉。我妻子却从来不把每年的12月31日作为结婚纪念日,她要挪到转一天,改为1月1日——元旦。她想从生命里切掉这一天,或者跨过这一天。
跟着应该是“蜜月”了,但我们也不可能有蜜月,因为“一月风暴”开始了,否定红卫兵、骂红卫兵的声音出来了,不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吗?怎么忽然成了资产阶级保皇派了?跟着造反队纷纷揭竿而起。前一阵子一些被打倒被批判的人,又起来拉一帮人马,专和原先正统的“主义兵”作对。一天,我去文化馆办事,撞到美术组一个姓韩的干部,他说:“你怎么不参加咱们文化系统的造反队?”我说:“我能参加吗?我出身不好。”他说:“你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愿意跟着毛主席造封资修的反,造当权派保皇派的反,都欢迎参加。”我听了很兴奋,表示愿意,他带着我上楼去报名,还领了一个大红袖章,足有半尺宽,上边只印了两个黄色的大字“造反”。我把它往胳膊上一套,立时感到威风八面。几个月来最有威慑力、令人震悚的红袖章,竟然“合法”地跑到了我的身上。我从此变了一个人?
从文化馆出来,我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先去母亲家,想叫母亲感到一种保障与安全。一路上觉得很多人在看我,好像碰到了一个很厉害的人,可是到了大理道只听几个在路边玩耍的孩子惊奇地说:“瞧,冯大个儿当上红卫兵了。”这些孩子肯定都参与过抄我家,现在一看不妙,一哄而散,都跑掉了。
我有点诧异:我怎么成了红卫兵?我到家,母亲见我戴着大红袖章,问了半天我也说不明白,母亲露出担忧。不过,她也不必担忧,第二天文化馆就来人找我要走了袖章,据说他们的总头说我出身不好,容易叫对立面挑刺找麻烦。虽然后来不少出身不好的人都参加了造反派,我却从此认定自己还是做超然世外的逍遥派最好。
我结了婚,到了现实生活里,才发现我们乘上了一只很单薄和无助的小船,而且这只船正在沉没。我俩在同一个单位——书画社里从事古画的临摹。她喜欢花鸟和仕女,习画时师从天津美院的两位老画家溥佐和张其翼;我长于山水,老师是惠孝同和严六符。我俩都从宋画入手,临摹也多是绢本,在书画社里都算是高手,靠画画吃饭应该没什么问题,可是“文革”一来,古画成了“四旧”,临摹古画是宣传封资修,我们书画社立即把所有的画,包括临本、范本、粉本以及各种资料全堆在街边上烧了。可是临摹古画被废止,马上断了我们的粮草。结婚后第一个月两人的工资是七元二角五分,不光是我们,单位二十二人全部都站在经济的谷底,像一群无奈地站在干涸的河床上的禽鸟。
结婚十年后大地震中,所有结婚纪念物都丢失,连结婚证也砸在废墟里,只有结婚时我俩精心选购的夜明钟幸存于世。但玻璃面碎掉,表针已停住不动。这时间曾停在我人生中的哪一刻?不得而知
触发我的自救之谋的还是红袖章。
这期间我在街上发现戴各种字样袖章的人愈来愈多,能不能给他们印袖章上的字呢?我向一位做工艺美术设计的朋友打听,得知印袖章的工艺极其简单,经过一通努力,很快将书画社改行为丝印作坊,专印袖章和各种旗帜。我们书画社只有一间房子,在营口道临街的一幢两层小楼的楼上,楼下是一个做糨糊的车间,街上人车往来,画画有点乱,招揽业务却是个好地方。丝印一开张,天天各种红卫兵和造反队爬上楼来印袖章队旗。那时社会各种群众组织揭竿而起,我们只要对方出示单位证明就给印。一天,有个学生来印袖章,“红卫兵”前边加“千钧棒”三个字。那时红卫兵已不是铁板一块,分裂成各派,各立名号,多取于毛主席诗句,如“风雷激”“金猴”“云水怒”“从头越”“追穷寇”“全无敌”“在险峰”等等。这学生与我办理完手续,我送他下楼,他边走边说:“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了。”我不认识他,忽想他是不是抄我家的红卫兵?着意看他一眼,有点像曾经那个跟着周队长的高个子,待回来拿他的介绍信一看——十二中,没错!这时再看用一排排竹竿晾了满屋子的红袖章,对红卫兵的恐怖感立即消失了,人像松了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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