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时代在西藏阿里的经历,让我站在世界上不同地区的金字塔身旁时,产生了迷茫的感悟。我与它们似曾相识,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它们,亲近过它们。有某种类似脐带般血肉相连的缘分,息息相通。
我肯定是第一次到埃及吉萨,第一次到中美洲危地马拉蒂卡尔,第一次到墨西哥特奥蒂瓦坎,第一次到伊朗与伊拉克交界处的依兰……我在中国,也从未看到过任何一座真正的金字塔。这种莫名其妙的熟识感,从何而来?一定是错觉。以我内科主治医师和心理学家的双重经验,怀疑自己受了什么蛊惑,精神发生了某种不正常。
检点自身,我确认在浮想联翩那一刻,神志清晰,呼吸轻缓,心跳匀称,手足温暖,目光朗澈,嗅觉既不过敏也不迟钝……几乎算是一生当中最好的健康状况之下,可感觉依然如此稀奇古怪并不可思议。
毫无疑问,我与它们曾相识!
我是唯物主义者,不相信轮回。我知道物质不灭,估计自己来世或许变成鸟雀之羽或麦子之穗,但我不相信还会幻化成人。那需要太多的机缘巧合,概率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我的前世可能是一缕流云或是一滴海水,但我也不是人。我和这些金字塔恍若故知,只能是今生今世的事情。这一辈子并不太长久,来得及从容梳理一遍。让我仔细想想我在哪里见过你——惊世骇俗的金字塔们!
类似的惶惑,以前也出现过一次,只不过那是面对着一座庙宇。
我仰望着它,眼里渐渐充盈泪水。我始终坐在宫殿的基石之下,没敢爬上去。
不是因为害怕。这座几乎呈90度角的宫阙很难爬,但我当年在藏北高原,攀过比任何人工建筑更险峻的山峰。我相信这种十几岁磨炼出的爬山童子功,会像忠实的狗跟随我,不曾远离。我知道自己畏惧的是什么。
埃及吉萨金字塔是一个群体的总称,而不是一座单独的金字塔
你万不能爬!它在模拟一座神圣的山,那就是冈仁波齐。我的心对我耳语。
那是在柬埔寨的小吴哥窟。
关于小吴哥窟是冈底斯山脉冈仁波齐峰袖珍版这一看法,在此刻之前,没有任何人向我灌输或是暗示过。它完全是我在近距离仰望小吴哥的那一刹那,萌出的念想。它猝不及防但坚不可摧,霎时统辖了我的身心。
我甚至可以想见,那个设计如此恢宏建筑的设计师,其实,没有见过真正的冈仁波齐。上古时代,路途迢迢万分险阻,能够真正抵达冈仁波齐的人,少之又少。设计师听人描述过,在遥远的西方,有一座大雪山,它的样子便是如此这般,高大雄伟,陡峭森严。设计师于是按照想象,塑造了这座神仙庙宇。他精彩地把握住了两个特征:外形呈四面棱锥体,近似金字塔;有细密的台阶,陡直巍峨。
我不敢攀爬小吴哥,便在这座冈仁波齐的模拟建筑四周不停地走着,好似转山。后来我把这一番感慨向西藏阿里地区群艺馆的韩新刚老师说起,他愣了一下,叹道,我听一个美国人讲过类似的话,只是他的顺序和你相反。
我问,此话怎讲?
韩新刚说,那个美国人是先去的吴哥,当时没有你这么多的感触。他后来抵达阿里,第一眼看到冈仁波齐的时候,他大叫,啊,这不是一个放大了无数倍的小吴哥吗!
小吴哥窟前一景
我曾对冈仁波齐是“世界中心”的说法,不明其意。
中心,不是指地理或是自然界居中的位置,而是先民在寻找中,寄予无限希望和伟大力量的所在。
鳞次栉比的金字塔,最让人不解的,还不是它的体积,而是修造它们的动机。沧海桑田修建如此浩大的工程,需要多么摧枯拉朽振聋发聩的理由!为什么地球上到处都有人工堆砌的高耸的四面体?都有细细密密攀升入天的台阶?都有极为艰难的攀爬之路?
只有一个解释。全世界的金字塔,都在刻意模仿一座山——冈仁波齐峰。
由于相距遥远,渗透了各宗教各种族设计师们的想象,这些金字塔的形状有些微的差别。比如高度,比如底座的形状,比如顶部的式样……各有千秋。但是万变不离其宗,它们的基础蓝图只有一张——传说中远在天边的大雪山。它君临天下的端正仪表,四周呈细密的台阶状升起……
远古的人们,比我们想象的更要充满好奇,英姿勃发。对自己赖以居住的大地,饱含生猛的探索精神。他们对山有原始的崇拜,因为站得高看得远,一览众山小,可以更早地发现危险,可以更快地逃离野兽和山崩地裂的天灾,可以更稳妥地发现食物保护自己……居高临下,这是喜爱山的强大理由。爱山,还有更深刻的精神诉求,倾注着人们对于太阳神的崇拜——只有在山上,才能亲近这个光芒四射的火球。在任何一种宗教中,高尚的神祇都居住在万山之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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