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极为严谨的人。我补充道,我说的是晴朗的日子。

他说,也不是每个晴朗的日子都有火光。那还要看具体的天气情况,比如说,要没有大的风。
我忍不住笑起来,说,您这样了解情况,好像那些火是您放的一样。
他也笑起来,说,火不是我放的。您看到火光的时刻,我不是在餐厅吃饭,就是在观景车厢喝咖啡。有很多人可以证明这一点。
我说,这样看来,您似乎可以确认那是人为纵火?
他说,是的。我在非洲曾经的工作之一,就是劝阻人们不要放火烧山。但是,收效甚微……他失望地耸肩。
总算遇到一个对民生有所关注的人,我忙问,他们为什么放火?
我们都知道这个“他们”,指的是非洲的土著农民。

这就是刀耕火种啊,从新石器时代遗留至今的农业经营方式。人们在稀树草原区点火烧荒的历史,已经超过了五万年。点火有很多显而易见的好处,比如保持乡间的空旷使得人们容易通过。比如赶出并杀死蜥蜴、龟和啮齿类的小动物。和干旱季晚期出现的火灾比起来,现在的火灾不太热,破坏性也较小。春天到了,马上就是播种的日子,人们要用火把土地上的杂树杂草烧干净。一来可以用燃烧后的草木灰当肥料,二来也可以把虫卵烧死,减少农作物的病虫害。纵火的具体步骤是:他们先是请部落的酋长或有经验的老人家,看看天象,来判断哪天放火比较稳妥。要天气晴朗还要没有大风,不然就会发生悲剧。你所看到的农舍被烧毁,多半是放火烧山的中间突然起了风,风向村庄卷来,于是就……到处都是焦土了。高大的白人男子黯然神伤。
会不会伤人呢?我着急地追问。
一般不会。因为火势的蔓延需要一定的时间,烧山的时候,农民们会不断观察。一旦发觉大事不妙,人们就会赶快逃到安全的地方。
可房子被烧毁了,他们不就无家可归了的?我叹息。
很像小布什的男子说,我告知他们,烧山会影响空气,造成烟尘,弄不好还会把自家的房子烧了,结果会很糟糕。但是,他们不听,说房屋非常简陋,用当地的茅草搭建,烧了就烧了吧,反正房屋里除了一口铁锅,什么也没有。如果不烧荒,就长不出粮食,就没有饭吃,这比空气什么的重要得多。房子可以重建,肚子饿可一时都忍不了。我告诉他们应该让孩子上学,学校是免费的。当地人说,上学需要动脑子,这会使人更快地感到饿。所以,不能上学,在家里躺着省粮食。贫穷是非洲的最大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禁绝烧荒什么的根本无从谈起。
从此,眺望南十字星座时,漫天火光燃起,星光被山火淹没,只见山火而看不到星了。我移开目光,看向火光深处。我知道那里有老而混浊的眼珠,警惕地盯着火势燃烧的方向,随时准备发出警报。有更多不知所措的眼睛,不安地注视着长老的动作,随时准备全体出逃。
在“非洲之傲”正常行驶的时候,每当就餐时刻,火车就会停下来,让客人们安心享受美食。停车的地点,有时在无边的旷野中,只有风和夕阳的陪伴。有时会停在一个小站或小村庄旁边。这种进餐时光,对我来说就变成了某种刑罚。
火车路基通常较高,两侧有排水沟,然后是高高的护岸。按说在餐车里进食,外人是看不到列车内部情况的。但有时的停靠地,护岸高企,几乎同列车车厢齐平。无数闻讯赶来看热闹的黑人群众蹲坐在路旁,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车厢看。
他们衣衫褴褛,皮肤贴在骨骼上,显出全身所有的骨架轮廓。尤其是那些儿童,手背黝黑,手心轻粉色,当他们双肘屈起、手掌外翻时,手像一种奇怪的树叶,无力地托住如颅骨标本一样轮廓清晰的头部,嘴唇随着车内食客们的刀叉舞动而微微蠕动……
车内是奢靡的维多利亚风格的黄铜吊灯,古老的电扇在缓慢地转动着,天并不太热,旋转也不会搅起多少凉风,只为制造氛围。一套套烦琐餐具银光闪亮,红酒的琥珀色涟漪在水晶杯内跳荡,烤牛排的脂肪和黄油的焦香气、点心的碳水化合物的烘焙之香、牛奶和各种珍稀水果的香甜黏腻气味……交织在一起,变成味觉、嗅觉与视觉的盛宴。
吃相这个东西,将一个人的出处暴露无遗。我环顾四周,“非洲之傲”的客人们,正襟危坐,进食仪态从容端庄,目光温和,默嚼无声。没有人猴急地以食凑口,都是肩臂颇有分寸地在自己面前小幅动作,绝不侵扰邻座。杯盏有序,刀叉齐整。洁白的桌布上没有汤汁溅落。女士们的一啄一饮,更是进退有据,高雅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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