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三万里(101)

2025-10-10 评论

贵族们在进餐中散发出来的优越感和自尊心,比任何时候都要强。为了最大限度地享用非洲旷野之美,晚餐时,餐厅的窗户常常打开。灯火辉煌的列车,犹如暗夜中从天空下凡的宫殿。它美丽的光晕从所有窗户柔和地泻出,照亮了那些饥民的双眸。我看到暗夜中的这些眸子里,都凝固着黄亮圆润的光斑。

我如鲠在喉,味同嚼蜡,几乎完全没有法子在这种情形中进餐。一点儿唾液都不分泌,舌头像一块三合板,难以搅动和下咽固体,只能一杯杯喝橙汁,直喝得胃酸上涌,满口涩水。我也无法起身返回卧房,谢辞这顿晚餐。如果你中途退席,列车长会亲自赶到你的房间,嘘寒问暖,生怕你得了急病或对餐饮有什么大不满,才以半绝食表达意见。就算你和服务生打了招呼,说你一切都好,只是想自己安静地独自待一下,局面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还是会锲而不舍地追求照料你。再加上趁着客人吃饭时要进行房间晚打扫的服务生,整理客房的顺序是有严格步骤的。你半路冷不防杀将回来,服务生还未完成全套清扫工作,就像从水缸中海螺壳钻出来变成美女的海螺姑娘,还没做完饭,就被提前回来的猎人逮了个正着,局面便会慌乱狼狈。

唉,走又走不得,吃又吃不下,如何是好?我突然想到可以将窗帘拉上。这样就算明知外面有无数双饥肠辘辘的眼睛,好歹眼不见心不烦,或许能比较镇定地坐在流光溢彩的花花世界里。

我承认,我从骨子里绝不是一个贵族。就算我苦熬苦挣卖文写稿有了一点儿小钱,买了张火车票,跻身于这个上流社会的圈子里,求得鱼目混珠。尽管别的客人和列车方,看起来并没有丝毫的歧视和怠慢,但我深知自己是误闯误入的异类。我不能对巨大的贫富差异无动于衷,我不能在有人饿得前心贴后脊梁的场合自己安然饕餮。我不能在人与人之间竖起绝缘的橡皮墙,完全感受不到他人的疾苦……

也许因为我的祖辈曾经饥寒交迫过,我离那个时代并不遥远。也许我天性懦软,见不得别人受苦。也许我当医生太久,职业赋予的悲悯和人道情愫已深入肝胆……总而言之,我无法成为一个将等级观念视为天理的皇亲贵胄,我的心尚存柔弱易感的穴位。

我缓缓地但是坚定地把缀有金色蕾丝花边的窗帘打开,一寸寸拉起,直到严丝合缝。尽管我尽量淡化这动作的幅度,列车长还是发现了。他走过来,问,您怕风吗,夫人?

我说,哦,不。不怕。

那么,这个时候你可以欣赏到非洲如血的落日,风光非常美。列车长似乎想伸手替我再次打开窗帘。

不不,我是……我是无法忍受自己吃饭,而旁边有人饿着肚子。我索性说明白。

列车长点点头,说,我能够理解您的心情。这样吧,我让车上的警卫下去将围观的人群驱散。这样您就可以重新拉开窗帘,不受干扰地进餐并欣赏非洲大地的壮美了。说着,他安静地退下了。

我几乎不知道下面该如何办。几分钟过后,服务生走过来,帮我再次打开窗帘。

是的,外面除了如血的夕阳,高高的护岸上已经空无一人。远处地平线上金属色的碎云,正在下落的夕阳上方飘动,如同被焚烧的冠冕。在列车与夕阳之间,在离护岸远些的焦燥土地上,还是聚集着黑色的身影和如炬的眼光。我甚至想到,如果这些饥民聚集起来,振臂一呼,俯冲过来,齐心合力地抬起臂膀,一、二、三……冲天的号子喊起,是可以一鼓作气地把这储满食物和美酒的车厢,推个底朝天的,便可在须臾间填饱他们的饥肠。

我感到轻微的恐惧。我知道肚子饿的力量,是其他任何力量都压抑不住的。

但是,没有。那些空洞淡漠的目光里,并没有敌对的火光,甚至也没有怨怼和好奇,连探究也没有,他们只是出于习惯而在观看,如同这列火车是一头巨大的史前动物,偶尔莅临此地。他们倒要看看可能会发生什么事。饭局延续多久,他们就凝视多久,不厌倦也不烦躁,始终如一,如同无数瞪大眼珠的黑色木雕。

上甜点了,是鱼子酱配苏打饼干。每一粒黑色的鱼子酱都如同黑珍珠,饱满圆滑,透明清亮。我旁边的挪威女士,将冰镇过的鱼子酱轻巧地送入口中,用牙齿轻轻嗑开,似乎听到鱼子破裂的“啵啵”声。她那小巧的粉红舌头灵活翻卷着,脸上浮现出细细品味的专注神情。当吞咽妥帖完成后,她举起了香槟,说:“为这里的温暖干杯,我们欧洲的家那儿,已经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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