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三万里(99)

2025-10-10 评论

请严格的科学家不要笑我的不完整表述,我就是按照这个理解,每天晚上充满敬意地看着半人马座、马腹中的南十字星座,还有在它一旁浮动着的烟袋星云,心中无限感慨。

和星空相比,我们是多么渺小啊!和恒星相比,我们是多么稍纵即逝啊!你在一日千里的驰骋中自以为电光石火,若星空之上有一眼看你,你可能丝毫未动呢。你的得失和名利,更是缥缈无痕。

这些想法并不是我年过六旬后才想到的,而是当我十几岁在西藏阿里的冰雪大地上凝视星空时,就惊恐地想到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生命已经从当年的青葱年华,渐渐枯萎,我依然葆有对伟大星空的惊悚敬畏。人类如此菲薄,不过神奇地具有主观能动性,具有丰富的感觉和表达的能力……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真的不要虚度年华,不要人云亦云、亦步亦趋,不要醉生梦死。那是对生命的不敬,对人生的轻慢。

每天晚上,当冗长的晚餐结束后,我会一个人回到打扫洁净的卧室。勤劳的列车工作人员,总是趁着客人们用餐的时光,整理房间,布置各种服务项目。比如,他们会把用过的饮料和瓶装水补足;会把微微发皱的毛巾换走;搭上熨烫平整的新品;会把卧具整理得好像从未有人用过,会在咖啡壶里煮好浓郁的热咖啡。当我说明自己午后就不再喝咖啡了,服务员就改沏锡兰红茶。我又非常抱歉地表示,怕影响睡眠,午后连红茶也不敢喝了。(我真恨自己的吹毛求疵。可为了防止浪费,只得直言。)等我再一天晚餐后返回时,壶中是滚烫的开水,垫着一块精致的小毛巾,在桌几上静静地候着。

当我接受这些服务的时候,总是于心不忍。我知道我是付了车票款的,这些服务都包含其中,但从小就养成的劳动人民习惯,让我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服务。我承认我的小家子气,承认我的心理素质不够强大。我只好尽量克制住自己想亲自动手丰衣足食的渴望,不断提醒自己多少代表了一点儿中国人在外的形象,一定要装出对周到服务司空见惯的样子,不能给国家丢脸。于是每天我都要辛苦地提醒自己,约束自己的劳动人民本色不要流露,颇觉辛苦。只有夜晚,当我孤独地凝视着窗外的南十字星座时,面对虚空,心情才彻底放松。

非洲的旷野像是一卷长轴,在面前徐徐展开,我要做的只是披星戴月地参阅。

列车入夜后行进在非洲腹地时,暗黑如墨。突然有耀眼的明亮扑面而来,连南十字诸星都退避三舍,仓皇中隐没不见。

这是野火蔓延造成的。凡明亮处,必为火焰。火舌在旷野中欢快起舞,小的火势大约只有百十平方米,好像夜色中女妖的红裙。它轻快地张扬着,跳荡着,时而轻歌曼舞,时而跳跃飞奔,越过大片未曾燃烧的绿地,一个箭步蹿飞几十米,在另外一块土地上安营扎寨了。大的火场很有些骇人,无数火苗疯狂地搅在一起,像一大群毫无章法正在交媾的蛇(我看过《动物世界》中的一个片段,说几万条蛇发情时的缠绕,景象非常恐怖)。火势狂躁时,又如一头有着无数红色脚爪的怪兽,在暗夜中四下流水般的滑冰,所到之处,将暗夜切成碎片、大地染成血红……

有一夜,我在一小时内计数——拢共会看到多少处野火。算下来在列车的不断行进中,我看到了将近80处山火。这样推算,倘若整夜我不睡觉地计数,或许可以看到超过1000处火警。

哦,正确地说,它不是火警。没有人报警。

等到天明,火势蔓延的遗迹处处可见。一片片焦壤,黑色的灰烬和尚未完全碳化的植物残骸,犹如夜半被魔鬼侵袭过。偶尔还有更悲惨的情况,在灰烬中夹杂着残垣断壁,那是被野火焚烧的农舍。

我不知道这是天火还是人为的纵火。为什么夜夜火蛇奔突、浓烟四起?

我很想同别人交谈这个问题,但是,找不到人。满车的旅客似乎对此都不感兴趣,我试着和一位欧美的贵妇人讨论此事,她大睁着涂抹蓝眼影的双眼说,哦,深夜的火光?我似乎从没有看到。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虽然是同样的路程,但人们的所见所感的确可以大不相同。

终于,我找到了一位可以交谈的人。他是医生,高大的白人男子,瘦削的脸颊,长相有点儿像小布什。

当我说有一个问题想向他请教时,他说,我在非洲很多年了,基本上可以回答一个初到非洲的人的所有问题。

我说,您可看到每天深夜的火光?

他说,是的,看到。但不是每天。有时候没有火光,比如下雨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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