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体验到洞内湿度的厉害了。我们四肢着地,汗如雨下,在狭长管径中匍匐前进。记起团队中有几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大约是美国人吧?估计他们挤得肝肠寸断方可通过,然后又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胎儿从子宫娩出的过程。我一边想一边手脚并用,奋力向前,后面的人抵住我的脚底板,真是只能奋勇向前,绝无退路。
心中暗自生怨,主办方让游客们四肢并用、上蹿下跳犹如打洞鼹鼠般地参观,是不是也太狼狈了些?
费时颇多,整个小分队才完成了这种产道般的行进。大家个个汗流浃背,呼哧带喘,聚集在了一个大约有百十平方米的石厅里。除了导游手里的那一束笔直的手电光,终于看到了散射的微妙天光。仰头直脖到将近90度角,可以眺望在近百米的高岩处,有一不规则的狭小石缝,透过层层衰草的黄叶,筛眼般漏下稀疏的光斑,如同来自天堂的珍珠。
我偷眼看那几个胖大汉子,全身湿淋淋的肘弯和膝盖处,还粘着黄灰色石浆,简直像是溺沉于泥塘刚被救起之人,喷着白沫吐气如龙。
当瞳孔适应了这种渺茫的光线,看得出化石洞主体周围,串联着一片深不可测的地下洞群,不远处有一道流淌的地下河,汇聚成一个小小的地下湖泊,千姿百态的钟乳石和石笋悬挂在头顶,像是后现代风格的巨型吊灯。
这就是原始人居住的主要场所。铁苍耳导游介绍道。
被刚才的艰苦行程搞得惊魂未定,一时人心涣散。几个上了岁数的游客,被接连不断的攀援匍匐惊吓,嘟囔着为什么不把这道路修得平坦一些,是不是南非政府缺经费呢?
铁苍耳导游暂时停止了介绍,说,唔,这一切都是特意保留下来的。为了尊重祖先,斯泰克方丹山谷并没有进行过大的整修。各位刚才所走过的道路,就是当年原始人进出洞穴的必经之路。
有人说,天天这么爬来爬去的,多浪费时间。
铁苍耳导游说,那时候的古人类要防大野兽偷袭,就把别的出口都堵死了,只留下了这一条路,孔径特别狭小,大野兽就进不来了。
哦,原来是这样。疲惫渐渐消散,叹服油然升起。
铁苍耳导游说,人类学家和考古学家已经达成了共识,认为第一批人类就诞生在这里,然后从非洲走到了全世界。他们前额扁平,发际朝前,眉骨粗,嘴弓前突,头部向前倾斜,四肢强健发达。脑容量比猿要大,这里有森林又有草原,食物充沛,住所安全。大家齐心协力打野兽,打到了野兽,就把肉割下来,带回这个大厅,然后大家一块儿分着吃……渴了呢,就喝这里的地下水,据说这里的水能够治病呢。
铁苍耳认真负责地介绍着,我却不知不觉走了神,半倚半靠地抵住一块相对平滑的岩壁,凝视米汤般的稀薄天光。
身后的这块石头也曾被古人类倚靠过吧?我轻轻地抚摸着它,感到一丝温暖从石缝中沁出。
他或她,也曾在这个角度,仰望过这朦胧的天光吧?
距今多少年了?一说到化石的断代,科学家们就众说纷纭,差异动辄以几十万年上百万年计,搞得普通人脑仁疼。好在这里的研究人员曾经把头骨化石上附着的一些成分,专程送到美国加州理工学院,用最先进的科学手段进行检测,确认了化石的年代为215万年前。

咱就取个大数,200万年。多么久远的光景!那时的古人类尽管已经尝试着进行直立行走,尚无法制造工具,无法用语言交流,也不会使用火。
但是,他们已经能为自己找到这样冬暖夏凉,有天然照明、有清洁水源、空气流通的舒适住所,已经能在进出的必经之路上留置关隘,躲避凶险。遥想彼时他们的生活,也自有他们的乐趣吧?居住在此大厅的原始人类,可曾有过交头接耳的呢喃语言雏形?想来应该是有的吧,否则他们如何呼朋引类去打猎,如何传递信号警示风险?他们可有崇拜的东西,比如早期的图腾?应该也是有的吧,面对喜怒无常的大自然,他们总要信奉点儿什么,尊崇点儿什么,以寄托自己的希望和消弭恐惧。他们可有特定的喜怒哀乐?应该也是有的吧,不然何以挨过这山洞里的漫漫长夜?何以度过自己短暂但危机四伏的一生?他们可曾在这石质大厅里歌唱?应该是有的吧,虽然可能更近似于停不住的猿啼。他们可曾在这里舞蹈?应该也是有的吧,用以展示勇气和耐力,踢踏作响并带有无以言表的炫耀。他们可曾在这里做爱?一定会有的啊,不然人类何以繁衍至今。他们可曾在这里诞生新的生命?一定也是有的啊,这里是整个洞穴系统中最安全的地方。生下来活下去,那时就是他们的一切。他们可曾在这里陪伴死亡?这个可能没有吧,想象不出来了。也许为了整个部落的健康,他们会把受伤染病的濒死之人,转移到某个支洞里,或者让他留在野外的某个特定地方?他们手舞足蹈的节奏,可曾震落过岩壁上不结实的沙石?他们啸叫的声响,可曾引来过野兽觊觎?那时候他们还不曾掌握火的应用,但总要在干燥的地方睡觉吧?那么,面对着“天窗”的地方地势较高,在不下雨的时候,应该是眠榻的好选择。在漆黑的夜晚,可有一两颗星芒从头顶的狭缝中,映照过原始人酣睡的面孔?对史前的人来说,月亮是多么准时的伴侣。那时候的黑夜一定比现在要黑,那时候的月亮一定比现在要亮。那时候的人们也许会在睡梦中,被满月的清辉叫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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