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三万里(31)

2025-10-10 评论

我问黑人小伙子,这个织布鸟巢悬挂在这里多久了?

他抬头看了看,耸耸肩膀说,谁知道呢,也许刚刚挂上,也许很久很久了。

我愿意相信很久很久这个说法。也就是说,这只黄胸脯的织布鸟,在罗本岛上已经繁衍了很多代,已足够古老。这只织布鸟的祖先,或许见过正在做苦役的曼德拉。曼德拉也可能在劳作当中,看到过穿梭般编织自家房舍的织布鸟,注意到不久之后精致的鸟巢大功告成。想来曼德拉会沉思,想起自己颠沛流离中的妻女和未来南非的蓝图。

1990年2月11日,71岁的曼德拉走出监狱。

黑人导游与我们这一车人告别。他说,你们马上要到大牢房去受教育。1996年9月,罗本岛成为国家博物馆后,很多过去的犯人和看守都回到岛上,成为志愿者,向游客讲述当年的故事。

听当年犯人描述坐监牢的经历,我可以理解。听当年的狱卒述说那段历史,让人别扭。起码在中国国内,没有这样的先例。后者会是怎样的口气?

黑小伙很敏感,马上看出了我的疑惑,说,曼德拉对囚禁他的警官们的态度有所不同。对低级警官,他显得很和气,甚至是慈祥。年轻的看守对他也很友好,还会向他请教工作或社交问题。对高级警官,曼德拉会质问他们——为什么要迫害我们?你的肤色并不能使你显得更加高贵!我们都是人。对中级警官呢,曼德拉与他们的关系也不太好。曼德拉发觉,他们为了爬上更高的台阶,表现常常比高级警官更加凶狠。曼德拉会对他们说,听着,你不能做出这样的决定,我要见你的上级。

曼德拉出狱以后,认为告别仇恨的最佳方式是宽恕。他彻底原谅了当年的狱警。1994年,曼德拉在自己的总统就职典礼上,亲自签署了邀请函,邀请当年在罗本岛上监押他的看守。就职仪式后的晚宴上,已经76岁高龄的曼德拉起身致辞:“能够接待这么多尊贵的客人,我深感荣幸。更让我高兴的是,当年陪伴我在罗本岛度过艰难岁月的三位狱警也来到了现场。”曼德拉与他们拥抱,说:“我年轻时性子急脾气暴,在狱中,正是在你们的帮助下,我才学会了控制情绪……”仪式结束后,曼德拉再次走到当年的狱卒面前,平静地说:“在走出囚室,经过通往自由的监狱大门那一刻,我已经清楚,如果自己不能把悲伤和怨恨留在身后,那么我其实仍在狱中。”

马迪巴的胸怀,比太平洋和大西洋加在一起还要阔大。黑人小伙子感叹道。

马迪巴是南非民众对曼德拉的爱称和尊称,意思约略等于“父亲”。

告别小伙子,我们向关押政治犯的大牢房走去。引导我们的新向导是一位70岁左右的老人,面色黧黑,身材如一根细弱铁钉,双唇很薄,滔滔不绝地向大家介绍着当年政治犯在岛上的生活。

集体牢房每间大约60平方米,非常坚固。窗户上密集的铁窗棂并不是后嵌进去的,而是在囚室建造之时,就同步埋进厚厚的水泥墙板中,天衣无缝,融为一体。要想在这种铁壁合围之下破窗而出,是完全不可能的。多少年过去了,囚室仍像堡垒般屹立,让人望而生畏。

反对政府50年、坐牢27年、长期倡导武装暴力斗争的曼德拉,在罗本岛监狱里并没有挨过打。这和曼德拉的地位和国际声望有关,迫于国际压力,狱方有所忌惮。但在大牢房的普通犯人远没有这般幸运,常常被狱吏用镐把和电棍殴打,有时还会发生更残酷的暴行。殴打之后,犯人们还要清洁沾满了自己鲜血的牢房。提倡非暴力的黑人觉醒运动领袖斯蒂夫·比科,就在这里被活活打死。

当曼德拉为政治犯所遭受的虐待抗议时,监狱方面的高官振振有词地反问道,你受到过惩罚吗?

没有。曼德拉如实回答。但是,他马上严正指出,你不能只看我一个人,你迫害了我们。

这位铁钉模样的向导的介绍十分冗长,基本上都是资料上写过的内容。他本人看起来很激动投入,时不时地像列宁演说一样高举拳头挥舞着。我常常走神,总是在想,他到底是什么身份,是当年的囚犯还是当年的狱警呢?

最后我得出结论,他有90%以上的可能是一个狱卒。虽然他能够客观地描述罗本岛上的状况,但是他没有那种经过苦难而淬炼出的金属光泽。

曾经的犯人和曾经的狱卒,终究是不同的。

走出监狱后的曼德拉担任了非国大主席。曼德拉之所以坐牢,是因为领导“非洲之矛”从事暴力革命。后来南非白人政府曾提出,只要曼德拉宣布从此放弃暴力反抗,就可以释放他,被曼德拉断然拒绝。掌权后的曼德拉,如何做到“不报复”,如何团结以前的敌人,如何寻找国民的共同点,统一国家,把国家和民族引导上一条新的道路,是他必须面对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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