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下午,我终于找到了和她拉呱儿的机会。正确地说,是在一片绿草地上喝下午茶,这是列车行进中的短暂歇息。无微不至的“非洲之傲”员工,在客人们下车的同时,将轻便桌椅和饮料茶点带来。客人们在风景优美的大自然怀抱中散步,微微出汗时,服务员们就手脚麻利地把便携式桌子支了起来,椅子调到最舒适的角度摆好,咖啡和红茶恰到好处地煮沸,散发着醇香。精美的小点心在晶莹的托盘中摆出雅致造型。
珊德拉夫人托着咖啡杯盏走到我的桌边,颔首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哦,欢迎。请。我说。
经过这几天的观察,我发现珊德拉夫人特立独行,不喜被人打扰。她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岁月无情地掠走她的美貌,但还是仁慈地把优雅的身段留给了她,成了一个质地坚硬、结构紧密的老女人。从她能妥帖地揳入那些对女子体态要求极严格的旧式贵族女装中,可见一斑。现在她主动表露出攀谈意愿,我是巴不得的。
老妇人坐下来,她穿着淡粉色的及地长裙,唯一露在衣服外的手腕,舒展出平滑曲线,用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镀金的杯柄,缓缓地把杯子送到嘴边小口慢饮。她边喝边平视着我,面带礼节性的微笑,但眼神是犀利的。她说,我喜欢喝黑咖啡。你呢?中国茶?
我碰碰面前摆着的白开水,说,午饭之后,我就不敢喝茶和咖啡了,怕晚上失眠。
珊德拉夫人说,失眠?你看起来身体不错啊,也很年轻。
我说,谢谢。不过,的确是不年轻了。
珊德拉夫人摇头,显出霸道的样子,道,我说你年轻是有理由的。
我心想,她很可能要倚老卖老了,大约会说出,在我面前,你还是年轻之类的话吧。我虽然不能问及她的年龄,但抵近一观察,她应该是靠80岁上走的人了。
珊德拉夫人说,我说你年轻,是因为我看到你在运动和感觉热的时候,脸上还会出现一些红润。而真正的老人,是不会出现这种血脉涌动的红润的。除非他患了高血压。
我不由得笑起来,为了她这英式幽默,虽然她是德国人。
我说,几天以来,我有一句话,一直想告诉您。
哦?什么话?请讲好了。她有些好奇,蓝色的眼珠由于苍老,显出一种略带瓷白的浑色。
我说,我很喜欢您每天穿的衣服,别致美丽,有一种上个世纪的味道。
她竭力睁大眼睛,假睫毛根根翘起,显出非凡的专注,说,哦,我以为大家都没有注意到呢,没有人告诉我!原来你都看在眼里了,你能这样说,我非常高兴。
我说,您会这样每天换一套,一直换到我们抵达达累斯萨拉姆吗?
她稍稍得意地说,看来,你是很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喽?
我说,是的。我们就有眼福了,像在观看一场古老的贵族服装秀。
她半侧着脸,目光看向远方,点点头说,唔,我也很想这样。
我接着说,想必您一定带着几只巨大的箱子,除了这些美丽的服装,和它们相搭配的帽子、羽扇什么的,也都很占地方。
珊德拉夫人突然伤感起来,忧郁地说,我不能每天换一套,因为我没有那么多套衣服了。
我说,那您可以轮换着穿,每套衣服我们只能看到一次,会看不够的。
我说的是心里话,在这辆老掉牙的古典列车上,看到穿着维多利亚时代服装的老妇人蹒跚走动,本身就有种梦幻般的感觉。
珊德拉夫人打开双肘,微笑着说,好的。我会把你的这些话转达到天堂。
我一时摸不清她话里的真实意思,轻声重复:天堂?
珊德拉夫人毋庸置疑地说,是的,天堂。我这次旅行所穿的所有古典主义服装,都是我母亲生前穿过的。她是一个英国人,已经迁往天堂很多年了。
我抑制住自己的惊讶,尽量语调平和地说,您母亲是位美丽的女子,而且您的身材和她非常相仿。这些衣服好像是专门为您定制的一般。
珊德拉夫人啜饮着浓浓的黑咖啡说,我想,我母亲一定喜欢她那个时代,不然她不会做了这么多套精美绝伦的衣服。上帝赐予我和母亲一样的身材,我就穿着她的衣服,用她喜欢的方式来旅行和游览,这就等于延长了她的生命。我用这种怀念方式,让她在天堂微笑。
我很想知道珊德拉母亲的故事,但服务生已恭顺地站在一旁。这表示他们就要收拾桌椅,安排大家回到火车上,虽然并不会催促。珊德拉夫人缓缓起身,走到不远处一直在为我们演奏乐曲的黑人乐队身边,掏出五美金放下。她穿着长及脚踝的裙,挺直后背,窸窸窣窣地傲然而去。我快走几步,和她并排。听到她半是自言自语半是说给我听:这帮小年轻吹奏得很卖劲,对吧?凡是努力干活的人,都应该受到奖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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