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头,但纳闷珊德拉夫人的细致。因为客人们平时在车上的一切消费都不用付款,所以大家基本上都不带现金。想来珊德拉夫人一定是提前做了准备,才能在恰到好处的时间,拿出恰到好处数额的小费。她从精美的缀着蕾丝花边的手包里取出这张钞票的时候,不是找出来的,而是看也不看地探囊索物。这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珊德拉夫人的手包里,日复一日地放着一沓五美金面额的钞票,以备她随时随地抽取,以付出符合她身份的小费;第二个可能是——珊德拉夫人为了今天的这次户外下午茶,专门预备了这笔小费。
那只蕾丝手包很小巧,容量有限,看来预置多张小费的可能性不大。但如是第二种可能,珊德拉夫人是如何知道今天一定会有专门的黑人乐队来为我们现场演奏的呢?在“非洲之傲”事先发放的活动计划书中,只写着下午茶,并没有说有精彩演出。当然,珊德拉夫人可能与列车长之类的工作人员有过交谈,得知了这个信息。不过,我看依珊德拉夫人的脾气,她是不屑做这种工作的。
请不要笑话我的无事生非、杯水兴波。豪华而单调的生活,很容易培养人的八卦嗜好。再说啦,下午茶的历史,追本溯源就是萌生自八卦的肥沃土壤。
我和珊德拉夫人的再次交谈,是在赞比亚飞溅的瀑布旁。喜好徒步的旅人们看完了这一处瀑布,又到一千米外的地方去看另一处瀑布。我因为脚有旧伤,走平路尚可,但不愿让它过度劳累,就放弃了继续前行。珊德拉夫人又和我坐到了一张咖啡桌旁。
无话找话吧。我说,您为什么不去看新的瀑布?据说那一处的水势比这一处要大,高度也更甚。
珊德拉夫人不屑地说,瀑布都是差不多的。水从高处跌落下来,然后复原。不同的只是高度和宽度而已。我已经看过这世界上最大的、第二大的、第三大的等等瀑布,不打算再赏光看这个小不点儿的瀑布了。
我大笑,说,您一定到过很多很多国家。
她单挑了一下左眉说,是的。很多。光是这列“非洲之傲”,我就已经是第七次乘坐了。
我几乎从舒适的椅子跌到青葱草地上。虽然我先前从宣传资料里就知道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乘坐“非洲之傲”,但我总觉得那是小概率事件,是个招徕人的噱头。现在倒好,咫尺之遥就有个人现身说法,而且不是一次两次,是七次。天哪,别的姑且不说,单是这盘缠钱,就不是个小数目。虽然我知道在西方直接问对方的财务情况是不礼貌的行为,但我仍然忍不住好奇。我变换了一下说法,使它听起来不大像是有意打探隐私的样子。
我装作随意地说,那“非洲之傲”要感谢您为他们的运营做出的贡献了。这七次的票款所费不菲哦。
她说,是的。不过,这算不了什么。我在世界各处都有房产,从巴黎的市中心到欧洲某个小国的镇子,只要是我喜欢的地方,都有。
现在明白了,老人家原来是跨国房产主。
我说,那我很想知道,“非洲之傲”有什么特别吸引您的地方?
她呷了一口苦咖啡,说,饮食、服务、氛围、风光……
我说,的确,这些都是非常吸引人的。
她冷淡地说,这些都完全吸引不了我,虽然他们的确做得很好了。
我是真真奇怪了。我说,既然这些都不足构成持久的诱惑,那是什么吸引您一次又一次地登上“非洲之傲”?
她前倾着身体,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凑到我的耳边悄声说,我告诉你东方人——是——摇晃。
“摇晃”?什么意思?我莫名其妙。
看到我满脸狐疑,她似乎有点儿气恼我的不理解,说,不要这么大惊小怪。是的,就是摇晃。火车车厢在行进中不断地摇晃,让我想起了母亲的摇篮。谁能在我们成年之后,让我们回到这种婴儿时代的美好感觉中?没有,没有任何人能有这种法术。就是我们的母亲还健在,她想做也做不到。她没有那个气力,我们也太大了。但是,请注意,蒸汽机车可以做到。这种有节奏有韵律的、充满了爱意的摇晃……有让人沉醉的魔力。我就是因为这个晃动,才一次又一次登上“非洲之傲”。至于半路上的这些小插曲,比如黑人乐队的演奏啊,徒步走向远处的瀑布啊,还有什么牵着狮子漫步,等等,一干程序我都烂熟于心。它们没有任何新意,只是插科打诨的小把戏。你是第一次来,自然感觉很开心,但我已经走过很多次了,一切都在我的已知范围内。
珊德拉夫人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看我,好像我只是她面前飞溅的瀑布雾水。她的窄檐盆状樱红色呢帽,由于雨丝一般的水雾浸染,显得比干燥时的颜色要深一些,透出点点血色的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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