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这位有着英国血统的老妇人,进行着对我来讲非常陌生的谈话。在此之前,我从未接触过这种逻辑。你可以不被它慑服,但你不能不被它打动。
当大部分人自瀑布返回后,珊德拉夫人站起身,说,我们也该回去了。
路过奏乐的乐手时,她照例从充满英伦气息的古老手袋中摸出五美金,默不作声地放在乐手面前。乐曲的声音在那一瞬间骤然欢快地放大,吓了我一跳。
珊德拉夫人不动声色,她连这种奏乐声音突然加强也成竹在胸。她说,我喜欢给人小费。
我无法点头呼应。虽然在所有应付小费的场合,我都不会忘记和吝啬,但骨子里,我把它当作负担。不单是金钱上的支出,还有心理上的不习惯。我明白,在实行支付小费的国家,这笔不大不小的钱是劳动人民非常重要的生活来源。也就是说,我在理论上完全能够接受支付小费之必须,但在具体行动上,总有些心不在焉。
珊德拉夫人非常敏感,她立刻察觉到了我的回应不积极,莞尔一笑,用丝帕擦擦嘴道,我知道东方人不习惯付小费。但是,付小费多美好啊。只要付出一点点小钱,你就会看到另外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对你笑脸相迎。如果你给得稍微多一点儿,就会换来那个人像服侍亲爹亲妈一样对你的倾心照料。如果没有小费,你用什么法子能换来这一切呢?没有。所以,小费是你和穷人之间的润滑剂,小费是神圣的。
当天晚上,似睡非睡之时,我想起了珊德拉夫人的话,于是竭力把动荡的车厢,想象成一只巨型的钢铁摇篮,把每一次铁轨的震荡,都力求幻想为有一只暖手将摇篮推动……这种想象几乎是痛苦的,我始终无法进入婴儿般的睡眠中,只好和珊德拉夫人的美妙睡眠法告别。想象在与我的卧房相距几个车厢的地方,珊德拉夫人戴着古老的睡帽,穿着一个世纪以前的白纱裁剪而成的睡衣,随着车轮震荡恬静地安睡,并梦到她在天堂的母亲。我在暗中微笑。
快到终点站达累斯萨拉姆的时候,我同珊德拉夫人告别。
她的维多利亚时代服装基本上展示告罄,穿上了比较严谨的德式服装,这让她干练了一些。我已经知道她77岁了,一生的工作就是照看在全世界的房产。
哦,东方人!希望你能再次登上“非洲之傲”!你一定会看到我,看到我美丽的衣服!珊德拉夫人独自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有时遥想,不知道珊德拉夫人今年可曾再次登上“非洲之傲”?

钻石被发现的时间以及之后归何人所有,都有神鬼莫测的规则操控着。从这个意义上说,所有的钻石占有者,都不过是它的匆匆过客。
这个坑,大得简直不像话。战战兢兢登临它的崖边,直视着它,有一种身临渊薮的极度恐惧感。洞壁不是坡形的,而是被笔直下切,坑底的水由于和地表相距甚远,显出不真实的湛蓝。坑缘不规则,基本上算是个椭圆吧。要说我对这个巨坑的第一印象,就是一颗坠落凡间的妖魔之眼,而且是丢了眼白只剩眼珠的巨眸。
这就是金伯利矿坑。从1866这个矿被发现而动工开采,至1914年被关闭,它总共被不间断地开采了不到50年。刚开始是从地表挖起,从金伯利矿石中寻找金刚石。可叹那时的矿工们仅凭手中的镐头和铁锹,一下下狠狠地朝着地心深处开砸,一日日一年年,竟然在此地生生抠出一个深1097米、占地17公顷、方圆1.6千米的大坑。
我们乘坐“非洲之傲”的一个项目,就是下车游览这个巨坑。
挖了这么大的坑,得到了什么?我问。话一脱口,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当然是为了得到钻石。其实我的意思是从这么巨大的坑里,拢共得到了多少钻石。
你的问题我一会儿回答。从开采出的矿石里筛取钻石,平均需要开采250吨“金伯利”岩,才有可能蕴含一克拉的钻石。所以,钻石昂贵。当地人说。
这个当地人可不简单,他是跟随“非洲之傲”列车的教授,研究的方向就是金刚石。“非洲之傲”怕客人们在漫长的旅途中乏味,特地邀请专家同行,该教授在列车上还开了专门的钻石讲座。面对这样的权威,我这个连一克拉钻石都没有的土包子,底气孱弱。
金伯利因钻石而享誉南非,南非因钻石而享誉世界。教授很自豪地说。他身材高大,穿咖啡色花呢西服,打暗蓝色条纹领带,衬着红黑色的皮肤,有一种属于非洲的威严。
我们沿着大坑旁的平台缓缓走过。我几乎不敢冲下看,觉得那蓝色有一种诡异吸力,像要把你嘬进去。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毕淑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