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家古老的药房,门却是可以推开的。我想这也符合规律,虽说天色晚了,但邮局和银行可以打烊,药铺应该营业。我饶有兴趣地走进去,却饱受惊吓。在反射着古董之光的瓶瓶罐罐之间,立着一个男人,西服笔挺,戴着金丝眼镜,双手正在取药。我一个踉跄,才发现是个仿真度极高的蜡人,塑的是旧时代的药剂师。
唉,这街口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人。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影走动,急忙赶上前想问个究竟,走近了才发现也是“非洲之傲”上的游客,正满脸狐疑地东张西望。
这一切,在非洲旷野越来越深沉的暮色中交织出几分诡异。周遭像是硕大的仿古布景,剧组的拍摄也已完毕,此地人去楼空。但它千真万确是个真正的古镇,有过辉煌的历史。
终于,我在火车站附近找到一位工友。他穿着铁路制服,肤色呈现出一种暗淡的浅棕色,好像是多次混血后的当地人后裔。我见到了救星,忙问他小镇现在有多少人。他低着头,并不看我,好一会儿避而不答,最后看实在拖不过,才说这里连一个警察都没有。我愣了半晌没醒过神来,不知道这答话的意思是说此地治安甚好,还是说这里根本就少有人生活,连警察也用不着了。思谋了一会儿,想这南非的治安似乎没有好到不需要警察的地步,后面一种可能性比较大。
我说,既然这里很少有人住,为什么看起来一切都保养得很好?谁在打扫街道?谁在修剪花木?谁在精心维护着小镇的美丽?
工友一直低着头,不看我,像是自言自语,早年的时候,因为火车开通和钻石开采,周围曾经有很多人生活,是个繁华地方。后来随着金伯利的衰落,这里的人都搬走了,很少有人长期住在这里了。现在这儿成了旅游的地方,一到节假日,会有人前来寻古。你们此刻来的不是时候,不是节假日,又是晚上,所以看起来有些凄凉。
他是个腼腆的人,这一番话断断续续说了半天,到最后也没回答我到底是谁在孜孜不倦地修缮、保养古镇。小镇的精致有序,实在不像是旅游机构能维护出的水准。我不得不再次追问——谁在维修小镇?
他想了想,吭哧着回答说,这些房屋都是以前的房屋。
我发现此人的一大特点就是答非所问。不过他此刻于我是如此宝贵,除他之外,我再也寻不到一个当地的活口了。
我夸张地点头表示赞同,说,是啊是啊,看得出那些房屋都有一些年头了。

这些房屋的主人是有后代的。他又积攒了半晌气力,才接着说。
哦!这些房屋主人的后代想必也都发达了,继承了祖业,妥加维护,一来对祖先有个交代,二来也可以让后人多了解一下那个时代的历史。的确是个好主意。
我详尽地表达自己的理解,表示充分领悟了他话中的深意。
此人总算在受到鼓舞后,破例地多说了几句。也不都是老住户的后人在管理这些房屋,也有对历史感兴趣的人,买下了这里的旧建筑,不断维护。他们还收集各种老物件,办起了博物馆。那边就有个展览,你可以抓紧时间去看一下,免费的。
这个慢性子人!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呢?现在火车在小镇上已逗留了相当长的时间,马上就要开车了。虽说我有把握它不会把我甩在月台上,恩断义绝地轰隆隆地开走,但为一个人耽误大家的行程终是不妥。我刚想走,他拦住我说,有一位以前住在这里的老夫人去世后,把自己的东西捐献给这家小型博物馆了,你可以好好看看。
我赶紧向这个沉稳至极的工友道了谢,撒腿奔向他所说的博物馆。
这是坐落在火车道边的二层小楼。从进入房间的第一瞬间起,你就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起来。你觉得自己是闯入别人家宅的不速之客,你未经主人许可擅自窥探隐私。你像一把锋利的小刀,刺入他人密室之中。
小楼里陈列着那个已经逝去时代的种种物件,比如酒具、家具、自行车等等。那个工友的话如同魔咒指引着我,我上下楼跑动,不遗余力地寻找老妇人的旧物。
想想看,一个人,如果把他所有的物品——从年轻时代到垂垂老矣,一应物品都保存完好,一丝不苟地收拾好,等到自己死后一股脑地捐献出来,心思何等缜密。后世的人按照他生前的喜好和习惯,一一按原样布置出来,这可构成了他一生的大数据。人们可以毫不费力地由此看出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曾经怎样生活。细想想,有点儿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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