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的一生,在这个博物馆里被彻底撕开,从此大白于天下。从头上的发卡到颈上的项链,从紧身褡到长筒丝袜,从盥洗用具到化妆品匣,从往来信函到文书文件,从头疼感冒吃的药到纳凉御风时的羽扇纱巾,从精致的蕾丝内衣到豪华奢靡的外套,从饮茶的镶着金边的杯盏到吃饭时的纯银刀叉,从下午茶的小碟子到安眠时覆盖的暖毯……老夫人真是无一不可对人言,和盘托出。她享用过那个时代最好的物品,大概实在不愿诸物随着自己肉身的寂灭而永远湮设。她像一个捐献遗体的人,剔去肉身,仅遗骨骼,将生平百态立体地矗在此处,供人们淋漓尽致地观赏。
给我留下的第一个深刻印象是——此人的衣服和帽子实在多。
她喜欢温婉的荷叶边,很多衣服上都留有这种精致手工镶嵌的痕迹。那复杂的编排中,带着灵动的轻柔,彰显着贵族的高雅神韵。从衣服可以推断出,此夫人年轻时腰身纤细,上了年纪后依然身材窈窕。我私下里窃想——这也是她敢于全盘展示服装的理由吧。若是中年后成了水桶腰,估计也就自惭形秽地将衣服统统打包销毁了。
所有衣服上的扣子,都不是现在常用的化学塑料或金属的,甚至也不是螺贝的,它们全都是包纽,就是用与服装相同材质——服装是真丝的它就是真丝的,服装是兽皮的它就是兽皮的,严丝合缝地用手工把扣芯包裹起来。好像它们本身就是同衣服一道生长出来的,浑然一体。
再有就是无所不在的蝴蝶结,粉色的波点是她的最爱。我本来以为蝴蝶结是小姑娘的特权,不料它乃老少咸宜。闪亮的缎带打出板挺的蝴蝶结,结后还有长长的飘带。有的是粗而宽的带子,有的只是纤细的细绳……想来因为老家来自英伦岛,岛上多风,飘带便生出永恒的飞逸感,让那个时代的英国女子欲罢不能。
老夫人晚年的时候喜好立领,估计希望将脖子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以掩盖那出卖她年龄的颈纹。女子年轻的时候是包裹比裸露来得更神秘性感,年迈的时候,包裹也可遮挡岁月的痕迹。所以,遮挡和包裹万岁。
她持久地喜欢淡紫色,喜欢薰衣草般的浪漫。从她的发卡看,她有时是长发,有时也会梳着光滑优雅的发髻。她饮食考究,吃什么看不出来,但那一组组餐具上描金的花朵和烦琐造型,可让人想见她的考究和悠闲。
她喜欢上衣缝制羊腿袖。就是肩部上端蓬开,像丰硕的羊腿一样宽大,而一旦越过肘部,袖口突然收紧,逼近手腕处,简直就是贴着尺骨、桡骨的外侧缝制(原谅我又卖弄医学知识,就是咱们前臂的那两根骨头),她一定有纤柔的腕。同时她也爱着公主一样的泡泡袖上衣,这服饰同样能凸显小臂和手腕的玲珑。
只是这样的衣服,多么行动不便!她如何工作,如何行走,如何完成家务养育孩子呢?
正想着,我的脊背后面一阵发凉。我的第一感觉是——老夫人的灵魂,趁着暮色溜达过来了,在暗角处大睁着昏花老眼,微仰下颌,略带挑剔地审视着闯入者。她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对她的一生感兴趣,此刻她的面容浮现出不屑。要知道,在那个时代,她是不需要干任何活计的,也不必亲自抚育孩子。你这个来自东方的女人瞎操心!
我惊慌失措地四处巡睃了几眼,打算找到老夫人驾临的蛛丝马迹,比如飘动的窗帘或自行移动的羽毛笔。小站的远方起了薄雾,正是适宜幽灵出没的时辰。
并没有发现异象。于是我向虚空中莞尔一笑,算是问候。

我们以往看到过种种故物的展示,多半都是与伟人或重大的历史时刻相关。那些物件基本上是形单影只的,只是可有可无的附属品,是一篇长文的注释而非整体。固然这也包含着展示力,但终究是历史的零星碎片。比如我们看到伟人的床,床上铺着白布单子。我就会想,这可是当年的那块布?想来不是,因为那块布不可能保留到今天依然洁白。一定有人笑我吹毛求疵,跟一块无足轻重的白布过不去。我承认有时我是一个爱钻牛角尖的人。不过此地这个维多利亚时代的老夫人,提前把所有的牛角尖,都用她一生的器皿、衣衫,事无巨细、锱铢必较地封死了。她的前仆后继的物证兵团,让后人的想象力再也无法施展,乖乖地被她牵着鼻子揪到了往昔。
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上个世纪甚至上上个世纪的此地风情,触摸到了另外一种全然陌生的生活温度,扪到老夫人气若游丝的脉搏,想到她盛年时的活色生香。在这之前,我对维多利亚时代服装的粗浅了解,就是油画上的女王肖像和贵妇们的装扮。再穷尽一点儿,可能来自那个会画画的美国老太太塔莎奶奶。她总是穿着有长摆的复古裙子,布料有麻和羊毛的粗糙纹理。虽然老人家的色彩搭配让人温煦,但你总疑心她就要摩挲着手掌,穿着这套衣裙去捡麦穗,生出这是乡下妇人的工作服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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