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尾对于人的作用,至今没有研究清楚。疑似是个退化的器官,如果有炎症,把它割掉,不会对身体造成明显的伤害。但那些要求手术的士兵,阑尾并没有炎症。他们急急忙忙把一条正常的阑尾驱逐出体内,然后带着腹肌上的一道疤痕,返回故乡。
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虐待自己的身体呢?就算这个手术相对比较安全,毕竟是在海拔4000米底高山上对完好的腹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
外科主刀的老医生对我说,你是城里人,他们是乡下人。考虑问题的角度是不同的。
我不服气道,城里人的阑尾和乡下人的阑尾,在解剖学上不一样吗?没有任何一本医学书上这样说过。
外科医生以大人不见小人怪的宽容笑笑说,阑尾的确是一样的,但如果它发炎了,受到的待遇是不同的。
我不懂,问他,阑尾炎还有高低贵贱?
老医生说,你在部队里,如果阑尾发炎了,部队医院给你做了手术,不但分文不取,你还能吃上面条做的病号饭。如果复员后成了一个老百姓,是城里人,就会有工作。那样的话,你的阑尾发炎了,还是能得到免费的手术。就算没有免费的病号饭吃,也不会有太大的损失。回到农村的复员兵就不一样了,他们家乡缺医少药,如果阑尾发炎,就要自费到医院看病,一个手术做下来,上百块钱那算是平价。所以,他们未雨绸缪,趁着还当兵,蜂拥而至要求开肠破肚,将阑尾割掉,为将来省下一笔钱。不是吹牛,这几年我割下的阑尾,都收集起来,能够装满一辆卡车。
我大吃一惊,说没有那么多吧?一辆大卡车,怎么也要载重两吨。一条阑尾有多重呢?最多两百克吧。两吨?就是说你已经割下了一万人的阑尾?咱们部队所有的人都在你刀下割过阑尾,也没有这么多啊。除非一个人有三条阑尾。
我是个脑筋死板到招人讨厌的女兵。被我这样一算,久经历练的外科医生有点不好意思,说,反正很多很多阑尾就是了。这是个形容词,就像李白的白发三千丈。割了阑尾还有一个好处,你肯定不知道。
他故意卖关子,想转移我的注意力,以掩饰刚才的吹牛。
我是个很容易上当受骗的人,果真忘了纠缠阑尾的数量,忙问,割了阑尾除了给自己留下一道难看刀疤之外,能有什么好处?
外科老医生说,毕竟是身体的一个脏器被割除了,在复员时身体残废评级,可拿到补助。很大的一笔钱。
我很好奇,一个阑尾值多少钱?
老医生说,少则80块,多则200块人民币,根据手术恢复的程度不一样计算。我体桖战士们,基本上都给开到200元。
天哪,200克的阑尾值200元,1克1元啊。因割阑尾产生的残疾费,抵得上我一年半的津贴了。在那一刻,我暗下决心,就算我以后能当上享受公费医疗的人,也要义无反顾地在部队把阑尾割掉,换点真金白银,用来买书和零食。
我在庄严的坦赞铁路上浮想联翩,居然想到如此荒诞往事。读者诸君一定不耐烦了,但我祈请编辑不要把我这一段貌似梦呓般的意识流删掉,因为这的确是我在坦赞铁路上的所思所想。旅游就是这么奇怪,如果没有特殊的导线,一些记忆就永远沉睡在黑匣子中,再也不会浮见天日。旅游为我们提供了极为独特的氛围,让记忆木乃伊般的站立起来,逐渐充盈水气,恍若再生。
如果说我刚才的这一段联想,还属于个人的胡言乱语,但军队的供应匮乏是显而易见的。西藏阿里军分区因为在酷寒的冬季没有取暖的煤,曾破坏过藏北高原极为脆弱的生态。那时从平原煤矿向西藏驻军营地运煤,一斤煤的运费折合一块钱。国家有煤,但拿不出足量的运费。军区责令戍守雪线之上的我们,自行解决冬季取暖的薪火。为了抗拒零下40摄氏度的严寒不被冻死,为了在国境线燃起烽烟的时刻能够殊死抵挡,我们把阿里仅存的红柳,都用炸药崩出来引火取暖。那种杀鸡取卵般的索取,让藏北的生态再也不看能完全恢复了。那些倔强的红柳已经长了成百上千年,现在的人再也不会耐心地等待一丛植物存活那么久了。
旅行本身就是不断碰撞记忆的过程。没有回忆的旅程,不能算作优质的旅行。
以我的切身体验,当时中国的困难还是非常大的。我们千辛万苦帮助非洲修了坦赞铁路,帮他们解除了困难。但是,以我现在的所见所闻,坦赞铁路已废弃。
中国人,自己饿着肚子,举全国之力援助遥远的非洲。当地缺医少药、食品短缺、气候炎热、疾病流行,中国人付出的代价极大。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毕淑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