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独自一人面对镜子的时候,我严格地审视自己的眼睛。它是否还保持着童年人的纯真与善良?它是否还凝聚着少年人的敏锐与蓬勃?它在历尽沧桑以后,是否还向往人世间的真善美?面对今后岁月的风霜雨雪,它是否依旧满怀勇气与希望?
当我面对森林的时候,我注视着森林的眼睛。它就是树干上斑驳的年轮和随风摇曳的无数嫩叶。它们既苍老又年轻,流露出大自然无限的生机。
当我在月夜里面对星空的时候,我注视着宇宙的眼睛。那是苍穹无数的星辰。天是那样幽蓝而辽阔,周围是那样静寂而悠远。作为一个单独的人,我们是多么渺小啊!但正是看似微不足道的人类,开始了征服宇宙的长征。在这个意义上,人类有时那样伟大而悲壮。每一个孤立的人,都像小星星一样微弱,但集结起来,就可以给迷途的人指引方向,就可以在黑暗中放出光明。
我注视着滔滔的流水,浪花就是它的眼睛。生命在于运动,假如大海没有了波涛,就结束了它浩瀚博大的使命,大海就瞎了,成为死水一潭,再也不能负载舟楫远航,再也不能任海鸥翱翔,再也不能繁养无数的水族,再也不能驮着我们在海滩上嬉戏……
世界上所有的生灵都有它们的眼睛,就看你用不用心寻找,就看你有没有勇气和它对视。
当我刚刚开始学习注视别人的眼睛的时候,心中很有些不安。我觉得自己是个小小的孩童,我怎么敢看着别人的眼睛?那不是太不尊敬人了吗?我对妈妈讲了我的顾虑。她笑了,说,那你明天试着看看老师的眼睛。
第二天,在课堂上,我开始注视着老师的眼睛。好怪啊,老师好像专门给我一个人讲课似的。我的思考紧紧地跟随老师的讲解,在知识的密林里寻觅。当讲到重要的地方,我看到老师的眼睛里冒出精彩的火花,我知道自己一定要记住它。当老师的眼光像湖水一样平静的时候,我知道这只需要一般掌握。当我在读老师的眼睛的时候,老师也在读我的眼睛。假如我显现出迷惘与困惑,老师就会停顿他讲解的步伐,在原地连兜几个圈子,直到我的目光重又明亮如洗。假如我调皮地向他眨眨眼睛,他会突然把讲了一半的话咽进嘴里。他知道我已心领神会,可以继续向下讲了。
我这才知道,眼睛对眼睛,是可以说话的。它们进行无声的交流,在这种通行的世界语里,容不得谎言,用不着翻译。它们比嘴巴更真实地反映出一个人隐秘的内心世界。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明白了注视着别人的眼睛是一种郑重,是一种尊敬,是一种信任,是一种坦诚。
当然了,这种注视不是死瞪瞪地盯着人家看,那样可真有点儿傻乎乎并且不文雅了。注视的目光应该是宁静而安然的,好像是我们在晴朗的天气眺望远处的青山。
如果我听懂了他的话,我会轻轻地点头。如果我需要他详细解说,我会用目光传达出这种请求。
注视着别人的眼睛,也给自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当我注视着别人的眼睛说“谢谢你”的时候,我必须发自内心地真诚。
当我注视着别人的眼睛说“对不起”的时候,我必须传递由衷的歉意。
当我注视着别人的眼睛说“我能把这件事做好”时,我一定要有“下一个必胜”的信心。
当我注视着别人的眼睛说“请相信我”时,我觉得自己陡然间增长了才干和胆魄。
医学家证明,人在说谎的时候,无论他多么历练老辣,他的眼睛都会泄露他的秘密。他的瞳孔会扩散变大,他的视线会游移,眼睑也会不由自主地下垂。
为了我们能够勇敢地注视别人的眼睛并且不怕被别人注视,让我们做一个襟怀坦荡、心灵像水晶般透明的人。
城市中的树较乡村中的树,须更经得起吵闹。乡村是安静的,有黎明前的黑暗和黄昏的炊烟,城里的树却是要被五花八门的噪声轰得聋掉。如果把城市的树叶和乡村的树叶堆到一起,拿一把音叉来测它们对声音的反应,乡村的树叶一定是灵敏和易感的,像婴儿一样好奇。城市的树叶却像饱经沧桑的老汉,有点儿大智若愚地呆傻在那里。
城市的树比旷野中的树,要肮脏许多。它们的脸上蒙着汽油、柴油、花生油和地沟油的复合膏脂,还有女人飘荡的香粉和犬的粪便干燥之后的微粒。旷野当中的树啊,即使屹立在沙尘暴中,披满了黄土的斗篷上点缀着不规则的石英屑,寒碜粗糙,却有着浑然一体的本色和单纯。
城市中的树比起峡谷中的树,要谨小慎微得多。不可以放肆地飞舞杨花柳絮,那会让很多娇弱的城里人过敏,也污染了春光明媚的镜头里的嫣然一笑。城里人只会喜欢鳏夫和寡居的树,那些太一致、太规整的树林,让人感觉不到树的天性,仿佛列队的锡兵。只有峡谷中的树,才是精神抖擞、风流倜傥的,毫不害羞地让鸟做媒人,让风做媒人,让过往的一切动物做媒人,一日一夜间,把几千万的子嗣洒向天穹,任它们天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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