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说,“礼宴”被用来作为一种压倒或打击对手(个人或部落)的社会和经济武器。虽然以前在夸族社会,英勇事迹和赠送财产同样光荣。但是到了19世纪下半期,已经演变到相互竞争者只以财产为武器(property as weapon),只以财产相斗,而且以毁坏财产为至高荣誉,而如果对手短期内无法回送和毁坏更多,至少同等数量和价值的财富,他就名誉破产。
所以,你如果想要毁灭一个竞争者、一个对头,你只需要找个理由请他来参加你摆设的“礼宴”。把你的宝贵财产,比如说,两千张皮毡毛毡送给他;而如果你一时兴起,再当众焚烧另外三百张来示威,然后你就等着看吧!他回请回报得起,你的财产反而增加,你还有机会再摆设一次礼宴请他、整他。而如果他短期内回请回报不起,那你不但击败了一个对手,你还消灭了一个对头。因为这种比斗一旦输了,就蒙上奇耻大辱,他就变成了夸族社会不受欢迎的人物,什么礼宴或派对也别想参加了,根本别想在这一带混了……不错,这可能比生死决斗文明,可是也够残忍的了。
难怪后来各式各样的学者对夸族礼宴如此之感兴趣。想想看,从南北战争结束到一次世界大战,美国上流社会那些钢铁大王、石油大王、铁路大王、航运大王、汽车大王、橡胶大王、煤炭大王等等大财阀,以及数不清的小财阀,不停地相互以各种方式来摆阔比阔,其实也正是在摆设大大小小的“礼宴”,尽管所有人,包括当事人和旁观者,都不承认这一点。直到美国学术界和思想界的一位奇人,在理论上为美国社会的“礼宴”界定了意义。
这位奇人,就是索尔斯坦·凡勃伦(Thorstein Veblen,1857——1929),而他关于此一问题的名著,就是1899年的《有闲阶级论》(Theory of the Leisure Class)。
凡勃伦是耶鲁的经济学博士,但是他的学识和兴趣可不只限于此,从人类学到心理学到社会学到政治学到哲学等等,他都有研究,以至于被誉为“最后一位什么都通晓的人”。他曾和博阿兹在19世纪末一段时间同时在芝加哥大学任教。这是凡勃伦的第一份正经工作,而他的教授起薪是500美元一年,教了十三年才加薪到一年1000美元(请记住这个数字,作为下面提到的另一个数字的参考)。
他的《有闲阶级论》并不是关于整个“有闲阶级”的理论,而是关于美国富有的上流社会(即英文大写的Society)中某一特定集团,在某一特定历史时限内的一套理论。我们甚至于可以说,是针对美国这些“新富”(nouveau riche)的社会批评。他在书中提出许多论点,其中一个最有名的就是今天人人皆知的“明显消费”(conspicuous consumption,又译“夸耀性消费”),而此一“明显消费”也正是美国上流社会各大小“酋长”的“礼宴”。
《有闲阶级论》文笔尖锐、文字艰深,而且当然是理论性的,所以让我在此举一个他所谈的那个时代的“明显消费”,“美国式礼宴”的一个实例。
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
就在凡勃伦批评讽刺美国上流社会挥霍性摆阔比阔的那个时代,纽约一个财阀,还没有资格同洛克菲勒、卡内基、范德比尔特、杜邦、福特、哈里曼、梅隆、古根汉、斯坦福、赫斯特、阿斯特、摩根、古尔德等等真正大财阀平起平坐,但也有足够的财产,摆设了一次轰动全美的“礼宴”来摆阔和比阔。此人名叫詹姆斯·黑曾·海德(James Hazen Hyde,伦敦海德公园的海德家族后裔),算是纽约一位保险界巨子。作为一个法国迷,他先将纽约当时一家最豪华的旅馆包下来,请了名建筑设计师将它全部改装为凡尔赛宫,在1905年1月31日,请了将近四百人,三顿大餐,从日落到日出,举行了一次法王路易十四时代的化装舞会,花费了——记得凡勃伦那500美元年薪吗?——20万美元!这正是凡勃伦“有闲阶级”的“明显消费”,这也正是美国上流社会的“夸族酋长的礼宴”。今天,美国经济虽然衰退多年,国债高达3.7兆美元(即3.7万亿美元——$3,700,000,000,000。换句话说,全美男女老幼每人负债17000美元),但我们不时仍然会听到某一“新富”买了一艘两百六十英尺长、价值5000万美元的游艇。之后不久,另一个“新富”不甘示弱,也买了一艘,只不过它是三百二十五英尺、1亿美元。
那美国一般人呢?今天,没有失业的人能够所谓“跟得上老张”(Keeping up with the Joneses)已经够吃力了,但能跟还是跟,能比还是比。其实,“跟得上老张”正是一般大众的“礼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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