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斯那天晚上先以吉他独奏白光的《墙》开始,然后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周璇和白光。卢卡斯说他虽然曾在台北住过两年,可是不懂中文,只是完全给歌后、妖姬的声音给迷倒了。他觉得40年代前后的中国流行歌曲,不少都受到当时西方流行音乐的影响,有相当浓的爵士和蓝调风格。
加里·卢卡斯,“千种乐思吉他手”,《国际先驱论坛报》,2000
我不记得当晚演唱的歌曲顺序,总之,在吉斯堡上台之后,她连续唱了十几首:周璇的《许我向你看》《夜上海》《疯狂世界》《街头月》……白光的《如果没有你》《墙》《等着你回来》《假正经》《何处是儿家》……
我不算是真正的国语老歌迷,但究竟在它们流行的年代就已经在听了,所以也还能唱上一两句什么“我正青春,你还少年……”之类的曲子。而且,尽管当时尚未进入青春期的我,无法真正体会歌词的含义和暗示,也仍半知半解地给白光那懒慵慵的沙哑歌声给迷住了。
吉斯堡女士是奥地利人,与卢卡斯合作之前,已在世界各地演唱多年,也曾录过好几张光盘,为前卫音乐家John Zorn的唱片公司出过自己的作品,并已开始在学中文。尽管不会有人怪她的声音不如周璇的金嗓子,或不如白光的磁性(而又有几人如?),但是她显然下了功夫,唱字够正,唱腔够圆,表情身段也够甜(只是歌声有欠白光的咸),而且整个味道,仍至少可以把我带回到半个多世纪前的古都,或十里洋场。
卢卡斯这天晚上没有唱,但是他也唱,多半是蓝调或民歌曲子。他的才能在于作曲、写歌、改编、演奏,以及影剧视的配乐。周璇白光只是他三十年来多种创作尝试之一。在已发行的无数唱片光盘之中,他的音乐传统及风格覆盖极广,实在难于归类,有美国民歌、摇滚、蓝调、爵士、犹太歌曲、古典、即兴、前卫……
但是他改编演奏国语老歌,并不等同于外国人唱中国歌或学任何中国艺曲。30年代北平,就有位德国女票登台唱戏,50年代台北也有位美国女士拜章翠凤为师学大鼓,去年我还在电视上看到一位美国学生在北京说相声,今天也总会有几个老外在卡拉OK唱几首中文歌,卢卡斯不属于这一类。
他是在国语老歌的基础上改编,保留了这些经典的旋律,凸显它们的蓝调爵士根源,表现他自己的风格。
而以他那敏锐的音乐感受力,难怪他被周璇、白光的歌声魅力征服。再以他那杰出的乐曲创作力,更难怪他能把我们熟悉的国语老歌,以旧中国和新大陆再次交配之后的新面貌还给我们,让我们重新欣赏这些经典之作。
演唱结束之后,我上去恭贺二人,尤其是卢卡斯。我一半自我介绍,一半稍微透露一点私事来引起他的注意,“我认识白光,你有兴趣的话,改天一起喝杯酒。”
说我认识白光,虽然不算是欺骗,也总有点言过其实。大约二十几年前,经由《人间》副刊金恒炜的安排,《中国时报》约我写白光的传记。几位知情朋友听说之后,都帮我收集资料,而白先勇还给我寄了一套他手边的白光录音带。虽然当事三方都原则同意,只是细节未能谈妥而使写作计划流产。不过,我却因此渔翁得利,认识了正在纽约度假的当代传奇。
回想都有点脸红,当我捧着一打白玫瑰,像第一次约会那样去拜访我们的妖姬白光的时候,我之紧张兴奋,连称呼都不知如何开口。但是白光究竟是白光,她拉我坐在她身旁,安慰我说,“既然你是金铨的朋友,那就跟着他叫好了,就叫我白姐。”
我和卢卡斯约好在Cedar Taverr见面,他滴酒不饮,我叫了杯Dewar's加冰。我简单叙述了一下我和白光几次见面的经过之后补充说,幸亏白光传记没有动笔,因为白姐(我在他面前没有用白姐,但在这里,我忍不住使用经当代妖姬特许使用的亲密称呼,尽管我也知道,她身边友人都叫她白姐),好,因为白姐在第二次见面就坚持,不许我问任何有关她在抗战敌伪地区的细节,也不许我问她在美军占领下的东京开办夜总会的任何情况。
我跟卢卡斯稍微提了一下白光的身世和周璇的遭遇。他非常感慨,说这些事情他都不清楚,但是无所谓,这并不妨碍他欣赏二人的才艺,也不妨碍他改编二人的歌曲。
卢卡斯今年四十九岁,耶鲁英国文学系毕业,喜爱恐怖片,从小玩弄吉他,惯用的是一把Stratocaster,一把古老的钢吉他,和一把40年代的Gibson,《纽约时报》说他是“有千种乐思的吉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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