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瓢纽约(63)

2025-10-10 评论

北京美国学校,1947。作者为前排右三(作者提供)

台北美国学校,1951。作者为近右一处,坐于草坪(作者提供)

  我就读的那么几年,台湾社会关于台北美国学校的辩论和批评似乎未曾间断,也无结果。有的基于民族主义,例如“崇洋媚外”;有的说这种学生都是进不了中国学校或中国学校根本不要的“不良子弟”(倒是部分形容了我的情况);有的指责送子女上美国学校的中国家庭,不是有钱,就是有势,就是有权等等。

  前两类批评,因为比较感情用事,所以很难辩解,但第三个指责,在相当程度上是相当有根据的,尽管并不完全适用于我和刘岩和其他一些家庭。我父亲到台湾已经半退休,但就算在大陆时代,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中上级官僚。刘的父亲是总领事级的外交官。至于经济情况,我们两家都谈不上富有。然而我也知道,在当时的台湾社会,在5毛台币一碗鱼翅羹的台北,无论是本省人家庭还是随政府来台的外省人家庭之中,能付得起初一时每月7美元到初三时涨到每月21美元学费的,也恐怕只能说是少数。

  那50年代初,台北美国学校是不是算是有钱有势有权的家庭的子女就学?当然有。无论是和我同班、低一班或更多,就有一般人眼中的大官的子女,像桂永清、黄少谷、孙桐岗、孙连仲、周至柔、黄仁霖、魏景蒙等等。真正有钱的巨富也应该有,只不过我多半不认识,我只记得有一位姓林的小学二年级学生过生日,不但请了全校一百来人参加这小子的生日宴会,还招待我们全体师生去参观他们家在金瓜石的金矿。

  所以,当时台北美国学校的中国学生,尽管才不过上百人,在各种场合却引起几乎普遍的不满和反感。一个个小小年纪、满口英文不说,同时又是一个个乔治、玛丽、保罗、莉莉……然后是在台北街头“招摇过市”的“奇装异服”。但你说奇也好、异也好,甚至于今天说有什么了不起也好,台北美国学校的学生的确是台湾第一批穿牛仔裤的,和十三太保太妹差不多同时。也许是为了这个原因,我们首当其冲地引起了当时日渐兴起的青少年帮会的注意。例如,以中山北路为地盘的“十八罗汉”,就是一个喜欢找我们麻烦的帮派。这可要比当时报纸杂志对我们的任何批评和责骂要真实恐怖得多了。

  我于1952年初中毕业,那时美国学校还没有高中,所以我又以同等学力考进了当时声名不亚于美国学校的强恕中学(并恰好和堵过我很多次的“十八罗汉”老幺同班!)。等到次年美国学校有了高中,我父亲和我都认为我应该在中国学校(哪怕是当时的强恕!)念完中学。结果,我1955年毕业参加五院校第一届联合招生而进入师范大学,还是我生平第一次以教育部承认的毕业文凭报的名、考的试。

强恕中学高三学生证,台北,1954(作者提供)

  基本上,我不认为小时候上了美国学校,从北京到台北美国学校,对我,作为一个人,有什么反面影响(我的侄女张艾嘉也念过台北美国学校,而我也不认为对她有什么反面影响)。至少,我的中文并没有受到多大影响,不过,那可能应该感激我多年的家教,叶嘉莹老师。

  至于有没有正面影响,那我只能说,个性之外,我今天一切,从言行到举止,甚至于到写作等等,都是我过去全部经验的结果,美国学校只是其中之一。而且这今天一切,是好是坏,个人怎么看是个人问题,并非最后,还应该由别人来评价。上美国学校,对其中大部分人来说,只是比一般人早一点接触到美国文化,但又没有今天的“小留学生”彻底。说实话,就像念任何学校或处于任何情况一样,只有盲目自大的人,会因就读美国学校被人另眼看待而觉得了不起,或者是信心不足的人因就读美国学校被人指责而感到困扰。就读美国学校,不必自傲,更不必自卑。它毕竟只不过是你人生旅途开始时的一个阶段,而非其终站。

  1990

  人生旅途上的种种遭遇,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有意还是无意,其中太多的后果不可预料。至于那种经过你善意安排而出现的,其后果也不一定如你所料地发生。在事件正在进行中的时候,大概只有上天才能洞察始末,要不然就是充满自信的年轻人才会认为有绝对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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