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瓢纽约(86)

2025-10-10 评论

  王宣一不是这一类的“大”,她是——怎么说才好?她所表现的是无名英雄的英雄本色。

  吃是做的序幕,读是写的前奏。我们从小爱上的吃和读,影响到我们一生。不错,不少人能够从家常便饭成熟到可以欣赏其他风味的烹调,或从青少年读物深入到可以领会文字表达的人类智慧。但是,不论我们到了什么年纪, 还是喜欢吃小时候吃惯了的(“妈妈做的!”),还是不能忘记小时候迷上了的小说诗歌,以至于当你自认有了一招半式,而去下厨炒盘菜待客,或下笔写篇东西发表的时候,你我多半很难抛弃这个早已成为个性一部分的童年喜爱。

  这也是为什么宣一会有今天这种体会,“食物和记忆的关系真是最最密不可分”,也正是为什么她今天做的那几道拿手菜,还是妈妈从小教她的那些江浙菜。

  其实,这正是无名英雄的英雄本色。人类智慧,或具体的江浙菜和北方面食,主要是靠我们这些一代又一代的无名英雄的接受吸收,改进传递,才有机会和可能延续至今和以后。

  王宣一从她跟着母亲跑菜场选肉选菜开始,一步步学洗学切,再一步步自己下手下锅,整个这个日常生活中的磨练,才是继承发扬我们烹调艺术和饮食文化的关键。

  不要说吃,没有念经跪拜的信徒,神都难以存在。

  这也正是我们无名英雄所能,而且所应发挥的真正力量。

  只是王宣一发挥了双重力量。她能做又能写。尽管吃过她做的菜的人不多,可也不少;而看过她写的作品的人不少,可也不多。没有关系,重要的是宣一把她的做菜写出来了。而且写得令我垂涎。

  我有点像是她们家那头猫,眼睛望着高挂庭院衣架上的美味,巴巴地仰着头垂涎。只不过我垂涎的不光是宣一做的美味,还有她做美味的本领。

  做菜是创作,而任何创作都必须双管齐下。大处着眼,小处着手。让我在此先保证这道菜好吃,也就是说,大处着眼业已成功,那再回看宣一如何小处着手:

  清炒豌豆,这样一道名称普通的菜色,好不好吃就全看取材是否细致,一粒粒鲜艳清爽的细粒豌豆,在选材时,不只是挑最嫩最细的豌豆,还要将一片片豌豆去皮,只留中间的豆仁炒来吃。

  西方那句名言“魔鬼在细节”一点不错。成败在细节。

  但是我们必须认识到,宣一是在她家里的厨房为亲友做饭,而不是大师傅在五星级餐厅为花大钱的顾客做菜。

  我记得一位美国食评家曾经问过一句话,为什么我们在家里做不出一流餐厅做的菜。道理很简单,大师傅手艺之外,没有谁家做饭的能有二厨三厨九个下手。一流餐厅的火炉都要比一般人家的厨房还大。

  不过我在想,这位美国食评家显然还没吃过今天台北的海宁王家小女,在她厨房里做的那道清炒豌豆。

  我们这里谈的究竟不是满汉全席。我们谈的是像宣一做的江浙家常菜。当然我也知道,即便是家常菜,当我们的“红烧牛肉王”去炖那道红烧牛肉的时候,也要花两三天功夫。

  只是她这两三天功夫,可不是你我的两三天功夫。宣一这两三天功夫,是她下厨掌灶三十年而后出手的一招。

  做菜难,写作难。就算有母亲手艺和经典作品的指引启发,做菜者和写作者都难求一夜功成,都是一滴油一粒盐,一招一式,一个字一个字熬出来的。

  王宣一吃做精到,很明白其中道理,“我总觉得菜式有其文化演绎的过程,一道菜经过世代那么多人操练过,呈现出来的必然有其特色……”

  这应该是为什么欧美早先搞出来的nouvelle cuisine(台湾的“创意菜”?),或近年来走红的fusion,就纽约大部分这类新烹调来说,大部分新菜式,不是无味,就是无聊。

  做上几次也没做出什么名堂,吃上几次也没吃出什么味道,写上几次也没写出什么道理,就自然而然地给时间和口评给淘汰掉了。今天我们都熟悉喜爱的大菜小菜家常菜,是经过日久天长的考验才流传下来的。新烹调、创意菜,都还没有过这道关。

  而这还是正常情况下的演绎过程,还不包括像大陆几十年来的天灾人祸,对饮食文化的几乎致命打击。好在宣一末了向我们报了一些佳音:

  最近一两年再去上海,着实吃到了好东西。十里洋场的时代似乎就快回来了。“文革”被革掉的那些走资厨子,留下来的,有强盛的生存能力,恐怕要不了多久,上海必然成为世界性的美食天堂。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张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