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就算大陆革掉了不少走资厨子,一般人家的做菜手艺,也没有完全失传。在惨痛艰苦的1974年,我在北京吃便饭,尽管面有点发黑,咬起来有点牙碜,配菜更是可悲,但是那张烙饼仍然道地。是这些无名英雄在求生存的同时,延续着饮食文化的香火。
做菜写作,随着时代社会的改变也必然发生变化。新烹调、创意菜,是一种变化,宣一提到的今天猪肉鸡肉也不对劲了,饲料方式也变了,口味也不同了等等,也是一种变化。这不仅发生在她说的“时髦多元的台湾社会,这个移民大熔炉”,而且更显著地发生在移民起家的美国。
不过,变化是一把双刃剑。它一方面使一个思想口味开放的王宣一,“反倒习惯了很多不同的食物”;另一方面又使一个择善(与面食)而固执的我,不敢去领教纽约那位越南华侨开的一家又有中国菜,又有美式中华料理、生鱼寿司、韩国烤肉的中国饭馆。
世界永远在变,菜式也永远在变。不要说今天纽约的江浙菜,也不要说今天台北的江浙菜,就连今天江浙菜发源地的江浙菜,也回不到从前的江浙菜了。同样道理,王妈妈的红烧牛肉绝对和她女儿的红烧牛肉不完全一样,尽管都绝对好吃。除了外在变化之外,这还涉及内在变化。而此一内在变化,像宣一这种做菜者最能领悟。
不妨回味一下她那有关做菜的内在变化论:
而且,不论讲究与否,做菜的很多细节是食谱上无法记载的。简单地说,每道菜的材料、成分、数量,不是每天相同的。即使照食谱上做出来,味道也不一定一样,毕竟鸡不是同一只鸡,鱼不是同一条鱼,肉质大小不一,火候拿捏自然就不同……
唉!这其实是一个无名英雄,一位有这份心和这股灵气的做菜者和写作者,利用饮食烹调来传达一个简单而又令人省思的真理。水在流,我们永远不能涉足同一条河两次。
秀色可餐的话,王宣一这本《国宴与家宴》也可餐。在你们还没有机会去享受她亲手做的菜之前,大可先吃这本书。
1985
“月舞”(Moondance)是我公寓附近一家有七十多年历史的火车餐车式饭店,而就在两个多月前,它搬走了。
真的把这座小吃店的建筑物,硬给架上一部巨型拖拉卡车,再给运载到两千多英里之外西部怀俄明州,落基山下一个人口不足一千的小镇。
它是我近三十年来经常光顾的饭店,每当精神肉体都有此需要的时候,一杯滚烫免费续杯的咖啡,一客toasted English Muffin,一碟bacon and eggs,煎马铃薯丝——这里可不是担心胆固醇的所在——再一份报纸杂志……老天!纽约,或人生,还有比这个更廉价的享受吗?连小费不到十块!
没有在美国住上一阵的人,很难体会这类小吃店在社会上扮演的角色,尤其难以想象它竟然被视为美国经典。
所谓的“餐车”(diner),是指以长途火车的“餐车”(dining car)为其造型的小吃店,类似供应三餐的咖啡馆(coffee shop/cafe)。今天,尤其在大都市,几乎没有人真的把报废的火车餐车改装,而是向几家专门制造这一类型餐厅的工厂订购,再将这些预制的结构送到打好地基的场地装置,然后开业。“月舞”正是这样在1930年代初,给拖运到了曼哈顿下城,更于七十五年之后的今年夏天,再给搬去了西部。
这类餐车店卖的都是非常一般的标准美国吃,非但没有什么新烹调,连后面做菜的也没有资格称为“大师傅”(chef),而是“快餐厨子”(short order cook)。上桌的菜,不油也腻。难怪这类所在的外号是greasy spoon(油匙),好,既然如此,那它怎么会变成了美国经典?
不错,一般美国人,比如说在时装上,或在日用科技产品上,都比较喜新厌旧。但是偶尔也会有一两条漏网之鱼,像这类快餐店,这么看的话,它的命运有点类似牛仔裤的传奇,时间给它染上了一些浪漫色彩。这类廉价吃处是一代又一代美国人从小吃到大的所在,使一百多年前一个本来只是街边便宜又方便的小吃摊,不知不觉地蒙上了一层历史传统之美。
它的前身,“大篷马车餐车”(lunch wagon),早在南北战争前后就在美东出现了(是东部美国人乘大篷马车covered wagon开发的西部)。食客主要是夜班工人或夜游者,但是你得站在街边 篷马车之旁吃。没有多久,马车餐车越来越大,大的可以容纳少数人上去坐下来吃,此门一开,这类廉价吃处就传开了,并且随着时代的进步,由报废的“马拖街车”(trolley)取代了篷马车。与此同时,食客也多了一批欧洲贫苦移民,菜单也因之而丰富了少许,但其声誉依然徘徊在“廉价”与“油匙”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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