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蚝确实应该如此吃,再没有任何生吃能比吃生蚝更原汁原味的了。就连日式生鱼,尽管仍是生吃,可是大师傅已经为你去皮去刺,再去掉任何不下口的部分,然后还要蘸点芥末酱油,才终于入你的口。
之后又去了这条街上另外几家蚝吧,我才渐渐领悟到,这何止是在吃纽约之海味,我是在吃纽约的“海”之味。
而且,有吃有喝,外加小费,不到两块,刹那之间,我真的好像是回到了老纽约。一点没错,老纽约,自从荷兰人四百多年前初次登陆曼哈顿,从印第安人手里接过第一个生蚝开始,一批又一批的欧洲殖民移民定居者,就吃上了纽约生蚝。
当然,欧洲人吃生蚝,非但不陌生,而且历史悠久。古罗马、英国、法国等地,早已吃了几百几千年。考古学家早就在欧洲岸边发现了前人遗留下来的一个个“蚝壳堆”(middens),有的足有三层楼高。只不过,尽管今天欧洲沿海各地仍有上好的蚝,可是大部分蚝床早因几世纪的挖捞、人口增长、污染、新养殖法在老欧洲尚未成熟而日渐消失。到了18世纪,尤其在19世纪,纽约蚝产不但世界第一,而且外销欧洲。
直到20世纪,纽约人吃生蚝简直吃疯了。连外地人想到纽约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纽约生蚝。 我记得有篇报道说——大概指的是19世纪末——纽约人平均每年每人吃六百多个生蚝,英国人一百,而讲究吃的法国人,每人每年平均只吃了可怜的二十几个。
老纽约居民如此之狂吃生蚝,有其客观条件。纽约有好几个大岛,一千多个小岛,好几条大小河流在此汇海,处处都是蚝蛤海鲜。就蚝床来说,比起老欧洲,纽约是个处女地。远在荷兰殖民时期,纽约海湾中一个小岛,即19世纪欧洲移民登上新大陆之前第一关,位于自由神像之旁的“埃利斯岛”(Ellis Island),当初即因其丰富蚝产,根本就叫做“蚝岛”(Oyster Island)。那个时代,有的蚝可以大到1英尺(约0.3米)。难怪有位英国游客就曾残忍地开玩笑说:“吃到这么大的纽约生蚝,有点像是吃婴儿。”
纽约蚝产既然如此丰富,其价格也就自然便宜。你只需看几张老纽约照片,你就会发现,曼哈顿下城,当时的市中心,到处都是蚝吧、蚝摊、蚝车。木牌上标明“生蚝一分”或“六分吃到饱”。因此,其基本吃客也正是纽约那数以百万计的移民打工仔。即使考虑到19世纪廉价劳工每年只赚500美元左右,吃生蚝也不能算珍贵。换句话说,一两百年下来,生蚝是老纽约最平民化的吃。
当然,生吃只是吃蚝的一种吃法。你还可以烤、煮、煎、腌、炸、熏、炖、蒸……上个世纪中,纽约一位名厨写了 一本蚝谱,竟然长达一百五十几页。
这还不说,素食主义者也可以吃,至少理论上如此,即蚝没有中枢神经系统,不会感受疼痛;比较接近植物而非动物。而坚持素食的一个主要考虑是,不忍见吃下去的东西受苦。这还不说,减肥的人更可以吃,蚝的热量非常之低,吃一百个也不会发胖。不过,你吃十个,二十个,天天吃,也不能存有任何幻想,吃生蚝不见得能壮阳补阴,更永远看不到一粒珍珠,产珠的蚝不能吃。
今天纽约蚝产早已不比当年,现在这里餐厅供应的生蚝,很多都非土产,而是外地运来的。而少数一些本地名种,像长岛的“蓝点”(Blue Point),虽然不缺,只是这种“名牌蚝”,一个卖你两块两毛五。
换句话说,纽约生蚝时代,在持续了二百多年之后,到了20世纪中,已接近尾声。像我那年偶然走进的那种半地下蚝吧,那半打七毛五的蚝价,早已随风而逝。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今天你走在包厘街上及其社区,固然不时仍可见几处当年遗风,但地盘已被一家家时髦酒吧餐厅、精品店、前卫时装、美术馆、高级旅店公寓给占领。换句话说,曾经时髦而后沦为贫民窟酒鬼区的包厘街,又开始时髦了。
不过,如果你爱吃生蚝,纽约大部分比较像样子的餐厅,仍有供应,但也只是作为开胃菜而已。而如果你不但爱吃,讲究吃,还要享受哪怕一点点老纽约气氛的吃蚝所在,仍有一处可去。
此一可去之处就是以吃生蚝生蛤及鱼虾海鲜为主(但缺鱼翅),而且是其中最好、最出名、历史最久,最有味道的“大中央(火车)终站”地下那家“蚝吧”(Grand Central Terminal Oyster Bar)。
火车站于1913年落成,此蚝吧也同时开业。但你不必去它的正式餐厅。你走进它的大门,左边是正式餐厅(不便宜)。你向右转,先经过一排排快餐式食台,不要停,这是给赶火车的人和上班族用餐的所在。你继续走,在其后方角落,有一道西部酒吧式双开弹簧门,你推开这道弹簧门,就走进了大中央生蚝兼酒吧(saloon),也走进了老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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