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船(137)

2025-10-10 评论

 
  『空间争夺和军备竞赛的结果,必将推出一代与新科技革命相适应的崭新的武器群。决定未来战争胜负的物质因素,很可能将主要是科学技术水平和对空间与时间的支配能力,而不再是一国所拥有的人口、土地、地理等等要素了!』
  这段话我永远也忘不了。”
  屋里的人一声不吭。抱朴站起来,郑重地提议说:“你把那段话再重复一遍。”李技术员又重复了一遍。
  经过一个多星期的紧张工作,粉丝房里的全部变速轮安装完毕。
  一台巨大的柴油机已经坐落在一个专门的机房里,它将为整个的粉丝生产提供动力。变速轮大小不一,由无数根轴杠穿起,有的悬在屋梁上,有的藏在地底下。所有的轮子都由宽宽的平板机带连接起来。试机这一天吸引了无数的人,大家都被这种复杂的变速装置弄得晕头转向。李知常、李技术员、隋不召和从铁器作坊里来的几个人,都满身油腻,神色庄严。所有的工人都停止了生产,静静地垂手等待隆隆的机器声。
  最后一遍的检查完毕,李知常高喊了一声:“开始!”
  雷鸣似的机器声发出来。地皮颠簸着,所有轮子一齐转动,有的快,有的慢。接上是浆液流动,搅拌面糊的器械噗噗响着。人们的眼睛顾不过来,有谁喊道:“快看『打瓢机』!”大家一齐去寻找那个高高吊起的漏制粉丝的铁瓢,这才发现拍瓢的黑汉没有了,而是一个器械从容不迫地活动着,永远代替了黑汉的巴掌。大家一齐笑了起来。正笑着,突然从什么地方发出了一声嚎叫。
  人们转过脸时,只见李知常“啊啊”地甩着一只带血的胳膊,另一只手发疯地去扯什么──一个人被绞到了皮带轮上!大家呼喊着,都认出那是隋不召!“妈呀!”大家一齐惊恐地大叫,往前跑着。只有李技术员一个人向相反的方向跑去,飞快地推倒了挡路的人,跑到机房里关了机器。
  但巨大的惯性使轮子仍在转动。人们捂住了眼睛。隋不召瘦小的身躯随轮子转着,衣服撕得粉碎,鲜血甩到了远处。一瞬间这身体球到了一块儿,被皮带拉到了高高的天轮上。
  当血肉模糊的身体上升到最高处时,所有天轮一齐停止了转动,接上“啪哒”一声,一团血肉落到了地上。
  不知有多少人哭叫着跑走了,站在远远的地方哼哼地哀叫。没跑的人面色如土,僵僵地看着。隋抱朴跪在了血肉面前。李知常试着去抱不辨人形的老人,刚伸出手来就昏倒在了血泊里。

一个个古堡似的老磨屋矗立在河滩上,与残破的镇城墙遥遥相对,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又似乎在诉说着什么?河水在阶梯形的老河道中央缓缓流动,叙述着一条大河步步消退的历史。没有这一切,洼狸镇上的年轻一代就没法想象这儿曾有过一个繁荣的码头,也不会相信镇子上有一个人就是从这里启航,开始了他历尽风险的海上生涯的。那个人短促的历史,连结了一条大河的兴衰。当这条河的姊妹河──地下河出现不久,他也就死去了。
  那个悲惨壮烈的场面将永远铭记在全镇人心里。他是老隋家最老的一个人,也是最野性的一个人。他在千钧一发之时,为了救出李知常而不慎卷入变速轮中,死的时候,成为无法辨认的一摊血肉。直到很多天之后,镇上人的眼前还是闪动着血的颜色。洼狸镇仿佛来到了一个特别时期,这个时期负有的特别责任,就是送走各式各样的老人。李其生死了,接上又是赵多多、隋不召和史迪新老怪。上个时期的代表人物一个一个离开了镇子,携走了过去的岁月,使镇上人觉得异常空旷和沉寂。隋不召游荡一生,既有远航的经历,又有败家的劣迹。他无疑增添了全镇的活力,可也的确散布了淫荡。当他殡葬入土的时候,哭得最伤心的就是那些足不出户的年迈女人。他死了,可他救出了一个李知常。总之,他是镇上争执最大、最难以分清功过的一个老人了。
  隋抱朴一连多少天形同痴人。他蓬头垢面,话语迟钝,手臂抖动着去找含章、去找见素,后来一个人在叔父的厢房里呆坐。很多人去安慰他,他握住别人的手说:“看到了吧!看到了吧!”人们也不明白他的意思。闹闹和大喜──两个全镇公认的善良姑娘,又要照顾含章、又要陪伴见素,还要去看抱朴。抱朴握着闹闹的手,用力地握着。他对面色泛红、身子微微颤抖的闹闹说:“一个把血吐在了马背上,一个把血洒在了粉丝房里......”两个姑娘走了之后,李技术员来找他商量给隋不召开追悼会事宜,说高顶街和镇委的同志特别重视,鲁金殿和邹玉全都要亲自参加。隋抱朴的神志清醒了一些,与李技术员一块儿商量起来。可是哭得两眼红肿的张王氏也来了,坚持要为隋不召做道场。她代表了整整一茬老人的意见,抱朴也无力反抗。结果后来一边是隆重的追悼会,一边却是盛大的道场。这边的主持人是李玉明,那边的则是张王氏。隋抱朴两边走着,将两代人的悲哀交织到一起。这是洼狸镇从古到今最奇异的葬礼了。这期间除了老隋家的人一片哀恸之外,再就是李知常和张王氏从心底难过了。李知常哭得昏厥几次,最后都被老中医郭运掐人中穴转醒过来。他说:“老伯伯走了,我还留下干什么?”旁边的人含着泪水劝慰说:“不能啊孩子,不能啊......”张王氏祷告着,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来,又流到细如手臂的脖颈上。没有能听清她在祷告什么,但都在这抑扬起伏的声音里想到了岁月的流逝。隋不召下葬时,全镇人都汇入了送葬的人流。墓地上站了黑鸦鸦的一片人,隋抱朴终于明白叔父是镇上真正受到爱戴的人。大家都来跟一个老人告别,似乎忘记了平日里对这个人的讪笑和各种各样的指摘。人们好象在最后一刻才察觉到,洼狸镇从今以后再没有了一个天真烂漫的老人。他走了,带走了一些远航的故事、一些日子、一些色彩。老隋家的晚辈人往墓穴里撒土,接上是众人掘土,铁锹叮叮当当碰响了。这时候很多人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含章撒着土,哭着,突然身子一软滑到了墓穴里。人们停了锹,大惊失色地呼唤她。含章死也不肯上来,大家费了好大劲才将她抱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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